八月练笔之十七:残损币
夏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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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妈是什么意思!嗯?换不了?!”银行厅堂回荡起的怒吼声倾轧过职员与客户上一秒日常而宁静的熙攘,所有的一切仿佛在这一秒都凝滞了下来,一时间只留下这声怒吼的余韵溢散在大厅突然变得死寂不安的空气之中。大厅里的人不自觉地撇头看向柜台怒吼传来的方向,却又不约而同地在一瞬转回头来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仿若专注于自己的事以致隔绝了世界一般。即使是之前无所事事的人在此刻也硬撑着看似悠闲的步子伴着急于躲开的心念寻找起可供抽身的事务来,好似误入风暴的旅人四处搜查试图觅得一处可以静待风暴过去的庇护所。然而,不管风暴边缘的人如何作出充耳不闻的样子,低垂眼角的余光与默默竖起的耳朵仍免不了掩耳盗铃般地偷偷窥探向风暴的中心。
“一群傻逼东西!狗娘养的玩意!”风暴中心的是一位独臂老人,此刻岁月给予他的沉淀正化作无数恶毒的谩骂从他的口中倾倒而出,怒火顺着他遍布老年斑的脖颈爬上干瘦的两颊,最终越上满是皱纹的额头令整张脸化作为一片赤红,仿若要将他头上枯白的华发也一并染成朱丹。
“您这张外币确实损坏太严重,而且现在也不流通了,真的很对不起,按规定我们这里实在兑换不了。”被楼下声响惊动的主管闻声赶来试图安抚老人,声音与老人的比起来却好似海啸时滔天巨浪下的一叶孤舟。
“操你妈!甭给我找借口,要你们银行是干什么吃的!”
海啸的浪潮卷泻而下拍没(mò)了孤舟。
“平日里要人存钱卖狗屁玩意时点头哈腰,等到别人来取钱了就这逼事那逼事糊弄起来,属婊子的贱货!”
“一个个掉钱眼里的玩意,看我是残疾人好欺负是吧!有妈生没妈养的东西。”
“您别激动,实在对不起,我去问问上级银行能不能帮您解决。”主管微弱的声音再度响起。
“去你妈的!解决你妈逼!把钱还给我!”老人激动地用仅剩的手臂指着玻璃罩另一头沉默着不敢抬头看上去刚入职没多久的柜员。
钱币穿过玻璃罩下的窗口被退回到了老人手上,老人用单手拾起被放置在一旁的破旧褪色外套笨拙地披到自己身上,满脸余怒未消地向银行大门走去,沿途的职员与路人默契地要么低下头紧盯着地面要么背身将脸转向其他地方,没有人再敢与老人说一句话,生怕自己会成为老人怒火下的遭殃者,就这样,伴着沉默与压抑的氛围,老人独自踏出了银行大门。
“傻逼银行!”老人在门口骂出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银行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中。
“很抱歉让你看到这些,”带我过来的负责人站在我旁边对在二楼目睹了这一切的我这样说道,然后又无奈地笑了笑,“有时候偶尔就会发生这种事,我们也不想这样,很多时候有些客户不理解上面定下来的规定就会有误解和不满,而我们则正好夹在两者之间。”
“没事,来之前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我尽量让自己也笑了笑,“毕竟面对客户的怒火也是我工作的一环。”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放平心态,”负责人听了我的话似乎稍微松了一口气,“你可以先四处转转看一下工作环境,等你准备好了来我办公室签约入职就行。”
“嗯,好。”
我站在二楼扶着过道的玻璃护栏看向下方又恢复往日平常样子的营业大厅,思忖着就是在这里我要出卖掉自己接下来几十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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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集团军的突击发生在傍晚时分,密集的炮火轰炸完阵地上的每一寸土地之后敌人的部队紧跟而上试图夺回失去的防线。步兵奔跑的步伐和着坦克隆隆作响的引擎冲向因为之前的炮击变得看似空无一人的战壕,但这样的状况只持续了一瞬,防守方的士兵们从各自的地下掩体中鱼贯而出,机枪的轰鸣声与穿甲迫击炮的气浪音宣告着防守方抵抗的决心尚未消弭,钢铁巨兽喷吐着火焰,因为爆炸被打散到天空之上的泥土降下来落在双方士兵的身躯上。第五集团军的士兵越过沿途的一个个弹坑与铁丝网,在沿途留下无数同伴的尸体之后很快便闯入了堑壕之中,士兵的怒吼与伤兵的哀嚎从窄窄的阵地各处传来,却又被枪械与火炮构成的交响曲抑盖而过。
准尉举起自己的精致手枪击倒了一个冲向自己的第五集团军士兵,转身四顾发现敌方的士兵已经完全冲入了自己的防区,手下的士兵在堑壕之中与闯入者白刃绞杀在一起。
“坚守阵线!”准尉高声呼号着,试图聚集起分散在防区各处的手下,却立马意识到在这场钢与血的纯粹交锋中任何命令都无济于事。于是孤身一人的准尉抽出自己随身的无护手马刀——按规定他应该配备制式的军剑,但他坚持要用自己用起来更顺手的无护手马刀——向战壕另一头喊杀声最盛的地方走去,再度投身于兵刃相击的战斗之中。
转过壕沟转角,准尉看到前方一个自己的士兵被一个敌方军官装束的人击倒在地,手中的刺刀被打落到一边。军官也与准尉一样是孤身一人,正准备处决掉眼前起身乏力的士兵,准尉见状立刻举枪瞄向军官射出了自己弹匣中的最后一发子弹,但恰好附近一阵爆炸的气浪传来令准尉打偏了目标。侧方传来的枪声与子弹从身旁擦过的响动令军官注意到了刚刚赶来的仅距离自己数十步的准尉,于是便停下手中的动作提起尚在滴血的军剑向准尉冲来。
“见了鬼的。”准尉暗骂一声,丢掉手枪举起马刀迎向军官。
刀与剑的清脆击鸣声回荡在狭窄的战壕之中,准尉挥刀格挡掉每一记向自己袭来的刺击,却发现自己的每一次挥击也会被稳稳招架,动不了对方丝毫。
军官怒吼着,嘴中念叨着异国的言语,无需翻译准尉也知道那肯定是对方国家语言中各种脏话的随机排列组合。
在自己的攻击又一次被准尉偏卸掉后,军官突然后撤半步将自己沾染着血污与泥土的残破披风架掀在身前,将剑刃藏于披风之下让准尉一时无从判断剑刃攻击的方向,然后接着迅速向前打开披风发起一记刁钻的劈刺。准尉凭借直觉下意识地想要侧身退步躲开这次攻击,却还是被剑刃划伤了左臂。
军官对于自己的战果显得很不满意,很明显他本以为这次攻击会彻底终结掉准尉,但至少在这场对决中他开始占据起上风。
军官的攻势变得更为迅猛,受到左臂传来的伤痛影响准尉吃力地招架后退着,现在他成了只能被动防守的一方。
又一记刺击袭来,胜负由此产生。
准尉挥刀将袭来的剑刃架向一边,然后顺势举刀自上而下劈向军官,军官见状立刻抬剑准备格挡来自上方的攻击。
来自上方的马刀作势又要砍向军官横架的剑刃,仿佛又是一次徒劳的反击,但这时准尉突然消力松开了握刀的右手,马刀开始向下方坠落,紧接着准尉忍着阵痛用左手接住了下落马刀的无护手握把然后顺势上挑,电光火石之间一记右手自上而下的正手劈砍变成了一记左手自下而上的反手斜挑,锋利的刀刃划开军官毫无防备的胸膛,轰然倒地的尸体与溢流而出的鲜血宣告着准尉的胜利。
焦灼的决斗结束了,焦灼的战斗还在继续着。
伴着沉重的喘息,准尉走向刚才倒在一旁的士兵,后者全程目睹了这场赌注是自己生与死的对决。
“漂亮的一击,长官。”士兵用虚弱的声音说道,但所幸看上去没受什么重伤。
“谢谢,从前哥萨克人的换手剑。”准尉简单地说,然后伸出手将士兵拉起,准尉认得他,这个年轻人是刚刚加入到自己手底下的列兵,“站起来,列兵,我们还有一场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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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兹曼医生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按理说在这个街区半夜时分独身在街道上前行可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但查兹曼医生是个例外,因为哪怕是这个街区最声名狼藉的恶徒也不会蠢到找本地已然所剩无几的医生的麻烦,更何况查兹曼医生是个各种意义上的好医生,如果他出了三长两短,又有谁能治疗自己在下次帮派械斗时所受的伤?
送走查兹曼医生后法塞尔关好门走到露西的床前看着因为药效陷入熟睡的露西。露西的病情又加重了,按照查兹曼医生的说法,除非尽快送到市区的医院,否则她还有不到一年能看到光明的时光,可治疗这种罕见疾病的高昂医药费是哪怕自己用尽一生也无法挣够的。他只是个普通人,纵使他可以缩短自己的自由期来换取现钱供露西治疗,但那也意味着即使露西的病被治好了,他也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都不会再见到她,而等到他再次恢复自由了,露西也到了自由期满的时候。他们会就此永远错开,也许他还能再见到她,也许不会,即使是见到了,他也不确定彼此会不会认出来,上一眼露西还是个刚满十三岁的小女孩,下次再见时也许站在他眼前见的就是位四十余岁的中年女士,而他自己也从一个三十中旬的父亲变成了一个年近古稀的糟老头,法塞尔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接受得了这种错差感。有时候他真的很嫉妒那些街头上的帮派混混,至少他们不受自由期的束缚,能够完全选择自己的人生。虽然法塞尔也知道那些混混之中很少有人能活过五十岁,也许是一次火拼,也许是一场谋杀。脱离出秩序的人从脱离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死亡的倒计时,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开始了死亡的倒计时,只不过有的人选择备好茶点等死神轻叩自家的门扉,有的人则选择挽起死神的手与祂跳上一曲狐步舞。
可看着露西可爱的脸庞法塞尔又觉得自己是那么的自私,他已经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现在又贪图留恋起来,往后的美好不属于他,而属于露西这些孩童。他已经品尝完了那份属于自己的蛋糕,又怎么能去夺走露西品尝属于自己的珍馐的资格,他看过了日出后的艳阳,却又想去看那夕阳落日的时光。他已经足够幸运了,很多父母尚未等到自己的孩童长到露西这般大的年纪便早早迎来了自己自由期的用尽,他已不再是飨宴上的宾客,而正在逐渐变作一旁服侍的仆从,确保露西这样的年轻人能尽情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光。
而失去了光明,露西又要如何去观赏、去感受?难道他想要留给露西一个变质的残次年华以换来自己再多几年的自由时光?他曾尽情挥霍着手中的新币,而现在却想要留给露西一张破碎贬值的青春残币?
法塞尔本以为自己早已下定了决心,可又为什么这样的犹豫,仿若之前一直说着视死如归的死刑犯在行刑前想要优雅镇定地洗把脸,结果双手捧水的幅度却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变成歇斯底里般地不停将水打在脸上。
当恐惧与不舍攫住了自己,自己的爱是否足够强大到打破禁锢?
法塞尔不知道,他就这样站在窗边凝视着夜色胡思乱想着,直到漆黑的暗幕边际泛起一线光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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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一言不发地回到了简陋的小公寓中,用自己的独臂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残损的外币,然后小心翼翼将它放入斑布蚀锈的铁盒中,在合上这个用弹药箱铁皮改制的盒盖的一瞬间,一路上一直压抑着的眼泪从他被岁月侵蚀的脸颊上无声滑落,滑落到深绿色掉漆的铁盒上滴出一声轻响。老人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这张残币,年轻时人们说身为军人的他们是国家的货币,用自己的生命购换国家的未来,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从珀希弥亚到赫克托罗夫,从巴坦尼希亚的湖泊到敦支克登的森林,他们的鲜血浸染在这个伟大国家每一寸新增的领土上。为了更好的未来,为了下一代,为了文明的进步,为了共同的理想,当时的人们这样呼喊着,为了创造一个梦想中的乌托邦,为了创造一个没有苦难的社会。他也确实这样做了,直到他这张货币的边角折了一次又一次,蒙上尘泥,浸入水中,被紧攥、被挲攒(cuán),直到最后自己也如同盒中的这张货币一般,粗糙起毛、皱褶污脏、发霉泛黄,断成两段后被胶带粘起,水印标识模糊不清、不再能够流通,被安置、被遗忘在锈斑的简易铁盒之中。
而现在,他甚至不能如愿兑换出自己所需要的钱币。
已经不能兑换啦!人们现在这样对他说着,忘记曾经的人们对他多么珍视敬言。他们总说当初的梦想现在已经实现了,他们总说不要忘记那时的牺牲,他们为死去的货币修起纪念碑,他们用死去货币的名字命名图书馆,他们把死去的货币写进历史书。仿若他们已经不再留存在这个时代,仿若他们只是仅能放进展柜的旧藏品,他们给死去的货币盖上了棺,然后将尚还活着的货币也一并埋了进去。他不再价值连城,他现在一文不值,他不能兑现、不能流通,人们忘记了曾经的这种货币,见到他时一脸陌生与茫然。
人们总说一切在变好,时代在进步,可他不知道他们所说的一切与时代是否也属于他自己,是否也将他包含在内。
短短几十年的光景,他便成为了只能生活在历史课本中的角色。
这是他当初甘愿为之奋斗的东西吗?他确实听到了年轻人的笑声,确实见到了一座座楼厦拔地而起,确实感受到了新科技的发展与应用,可他总觉得这是一个别的世界,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滑稽的是,他明明曾是筑起这个世界的一员。
老人就这样趴在桌上用独臂抱着盒子睡着了,他梦到一群朝气蓬勃的孩童脱下了身上不合体的旧军装任凭它们落在地上,然后兴高采烈地换上美丽的新洋服嘻笑着走向远方,老人想要拾起地上的军装拍打掉上面沾染的灰土,却发现自己也同军装们一齐躺在了裸露着黄褐色泥土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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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走在狭窄的小巷里,这里的道路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平日里这条巷子除了来打扫的工人外没有什么访客,静谧而又近乎被遗忘。露西一开始也不知道这条巷子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深夜她迷了路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当时的这里同现在一样,深夜只有一间屋子的灯尚且发着光亮。那时的露西鼓起勇气叩响了亮着灯的门房,一开始无人应答,但露西不依不饶地敲着屋门,直到过了半晌一个老人终于缓缓地半开了屋门。露西一开始没有认出老人,直到她透过门缝注意到老人失去的半截胳膊才意识到眼前的老人是平日里她与玩伴们口中脾气暴躁的怪老头。
玩伴们总传说老人是睡在棺材里的老吸血鬼,整天与从坟地里挖出来的骨头为伴。“怎么了?”老人不耐烦地说,声音听起来粗鲁而生厌。
“先生,我迷路了,您能告诉我费舍尔街怎么走吗?”
于是老人说了一长串指路的话,其中还不时夹杂着一些学校老师眼中的“粗语”,末了,露西听得云里雾里。
老人看到露西一脸迷茫的样子叹了口气,“在这里等着。”他说,然后转身走开了。
老人走开后露西顺着半开的门景望去发现小小的屋子里既没有棺材也没有四散的骨头,相反,屋里简易的家具甚至还被打扫得十分整洁。
一阵脚步声传来,露西连忙收起打探的脑袋,可不一会脚步声停了一下,然后又逐渐变小好像老人又因为什么事折了回去。
从屋里传来一阵翻找声。
“走吧,我带你去。”不一会老人披上旧外套走了出来,露西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用单手披上外套的,一定是魔法。
于是在被路灯照亮的空荡街道上露西与老人旧这么一言不发地走着,露西本想问许多问题,比如:你是吸血鬼吗?你睡觉的棺材在哪里?你会魔法吗?你真的可以和死人交谈吗?但看着老人不高兴的脸色露西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说话的好,于是自己只能无聊地打量起沿途来。
到了费舍尔街露西终于认得了回家的路。
“好了,就到这了,剩下的路你应该知道怎么走了吧。”老人停在街口对一旁的露西说。
“谢谢您。”
“等一下。”就在露西准备离开时老人突然叫住了她,然后竟然有些扭捏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两颗露西没见过的糖果生硬地塞给了露西。
“下次别来烦我了。”老人这样别扭地说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好气。
当然,从这以后露西就开始了不时瞒着别人偷偷去烦扰老人的生活,一开始是寻求指路或者捉迷藏找个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到后来露西直接不需要什么借口就过来拜访,老人每次都会给露西几颗糖打发她。老人给的糖果没有保存得很好,都被封存在一个深绿色的小罐子里,硬硬的糖块跟糖纸粘连一起,但尝起来却十分好吃。
露西相信能给出这样糖果的人肯定不是坏人,坏人肯定不会费劲地特意找这样少见的糖果还一脸不耐烦地塞给你。
到后来老人留存的糖好像让露西吃完了,给露西的变成了街边随处可见的大众货,糖纸不再会跟糖块粘在一起,甜味也更浓了,但露西还是觉得原来的糖更好吃。
现在露西又站在老人的房门前,伴着一阵敲门声,老人打开了房门。
“说吧,这次你又来干什么。”老人嘴上还是不耐烦的语气,身体却很自然地让开过道让露西进来,“我去给你拿糖罐,少吃点可别蛀牙了。”
露西这次却不同于以往没有立刻进门。
老人注意到露西的异样,上前问道:“怎么了?”
“查兹曼医生说我快看不见了,我偷听到了他跟爸爸的谈话,”露西低下头小声说,“所以这次来我想问问能不能摸摸你的脸,这样以后我也能凭着手上的感觉认出你了。”
空气突然间沉默了。
“胡扯!”片刻后老人生气地大声嚷着,挥舞着自己的独臂,“别听那什么狗屁医生的鬼话,医生都是群骗子,只会吓唬人。”
“是真的,是跟妈妈一样的病,不过我的病变要轻些。”女孩的声音更低了。
“去他妈的!你会没事的!”老人与其说是在安慰露西,倒不如说更像是在欺骗自己。
“所以,可以吗?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露西没有接老人的话,小心翼翼地请求着。
这次老人没有再次高声叫嚷,只是在沉默中俯下佝偻的身子将脸凑到露西面前可以伸手够到的距离——他不想让对方闻到自己嘴中酸涩的变质咖啡味。
稚嫩的手掌细拂过老人粗糙的面颊,久违到陌生的温柔触碰让老人一时失神,他想起了年少时母亲抚摸自己脸蛋时掌心的温暖,想起了恋人轻捧自己双颊时指尖的柔软。
好一阵子,露西就这样默默摸着,老人就这样默默被抚摸着,直到泪滴从眼角无声滑落。
“抱歉,我弄疼你了吗?”女孩小小的声音听起来不知所措。
“不,没什么,”老人站起身将头转向一边用仅剩的手臂抹去脸上的泪水,“阳光太刺眼了,毕竟我是吸血鬼,不是吗?”他试着让自己笑了笑。
露西因为这句话笑了起来。
“你会好起来的,孩子,你会的。”老人转回头这样对露西说着,“我让你摸我的脸绝不是因为你的什么狗屁不存在的病疾,只是因为这是你的请求,知道吗?”
即使是他也做不到用以往那种粗劣的口气说出这句话,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同往常一样,不满而粗鲁,可他失败了。
送走露西后老人坐回桌前盯着桌上的深绿色糖罐发呆了许久,然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起身走向卧室,伴着翻箱倒柜的声音找出了一个同糖果罐一样深绿色的铁盒。
不顾将翻倒出的杂物放回原处,老人打开了铁盒。
里面静静躺着一张破损不堪的旧外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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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进行得很顺利,偶尔难缠的抵抗也阻挡不了大军前行的步伐,曾经的准尉如今已成为了上尉,而他救下的那个列兵变成了下士,他们共同度过了无数炮火轰鸣的夜晚与枪林弹雨的白天。
此刻曾经的准尉正坐在军用吉普车的副驾驶上,一旁开车的是曾经的列兵,他们正在战争后方被占领的村庄大路上驶行,身后跟着一辆装满士兵的卡车。
“我听说你快休假了,是吗?”曾经的准尉这样问道。
“还不好说,现在对方的抵抗力度又增大了,也不知道上面会不会批准我的假期。”曾经的列兵这样回答。
“唔,等到这次作战结束的时候我会找机会给你问问的,毕竟你在这里待得也够久了,我敢说你肯定做梦都在想你在老家的那位可爱女友吧。”
“你知道的,女孩缠起人来连梦都不让人安心做。”
“恐怕你得让她多在梦里缠你一会了,虽然已经到了尾声,但这阶段的战役还没结束。”
“这我当然是知道,为了安抚她,我特意从物资处订购了一大包军队内部的糖果寄回去,连带着我自己用弹药箱铁皮箍的装糖罐。”
“军队糖?他们说保质期有五十年那种?”
“嗯,我打算以后都订购这种糖了,味道好,留存时间还长。”
“是挺长,都够从婚礼留到葬礼了。”
“从我的婚礼留到您的葬礼是吗?”
“注意你的言辞,下士。”上尉故作严肃地说。
“好的,上尉先生。”下士装模做样地答。
接着,两个相差不到五个春秋的年轻人一齐爆发出畅快的笑声。
“所以,你有在计划婚礼的事吗?”
“还没有,我想等战争结束了再计划。”
“小心点,按照我看电影这么些年的经验,电影里头一旦有角色说出这类话,那么他就离退场不远了。”
“可这又不是电影,不是吗?”
“谁知道呢。”
“电影里可没有能存上五十年的糖。”
“那我可得劝你省点钱了,这糖可不便宜,你得现在开始就准备存以后结婚生子成家的钱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可得花不少钱呢,要不你认我作爹,我借钱给你,不然到时候我就握着票子看你这个穷逼怎么办。”
“而现在将来的穷逼握着方向盘,将来握着票子的连车都不会开。”
“所以这就是你会握着方向盘的原因。”
“操,算你狠。”
“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婚礼当天晚上?”
“唉,谁知道呢。”下士突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她……她身体不太好,要不了孩子。”
“呃,以后会好的,等战争结束了,我们过得更好了,技术也发展起来,会有办法的。”
“我才不想要孩子呢,不够闹腾的。”
“啧,这葡萄真酸。”
“我可去你妈的。”
突然响起的枪声打破了轻松的戏笑,车队两旁的树林中突然窜出了许多人影,此起彼伏的枪声打破了沿途的宁静,前方倒伏的路障阻碍了行进的道路。
“袭击!”上尉这样喊道,接着一颗子弹击中了他。
车队紧急停靠在一边,士兵们在枪声中下车作战向对方发起反击。
袭击者很快被击退回森林之中,士官们带领着自己的士兵开始了追击,交火声不断从森林深处传来。
曾经的列兵跑回曾经的准尉身边,后者躺靠在吉普车旁,被鲜血染红的胸膛起伏不定。
下士蹲下身查看起上尉的伤势,子弹击中了要害,回天乏术。
“没用的,”上尉轻轻摇了摇头,推开了下士的手,然后用沾血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张卷起来的纸币塞到下士手中。
“弗洛林币,永远的纸黄金。”上尉笑了笑,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本来是想等到你婚礼的时候当礼金给你的,现在只能提前了。”
“留着它吧,从今往后,它对你比对我要有用。”
下士猛摇着头近乎要哭出来,“你个混蛋收好了,我要让你在我婚礼上亲自给我,掉钱眼里的玩意。”他几乎是哭着说出的这句话。
“足够,足够让你……给那位幸运的女孩买一栋糖果屋……用……军队糖……建成……建成的那种。”
几滴眼泪滴落在纸币上。
“你可真是个爱哭鬼。”曾经的准尉微微摇了摇头,看着曾经的列兵。远处的枪声还在不断传来,枪响之下,也许又有人丢掉了生命,也许又有人留住了性命。
“站起来,下士,你们还有一场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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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负责人正等着我。
“您终于进来了,法塞尔先生。”负责人笑着对我说,“下面就请您签约吧。”
“开始吧。”
“当然,为了走个流程,我还是要简短进行一下问询与说明,还请您不要介意。”
“没问题。”
“您是来自棋王区是吗?”
“是的,那个犯罪率全市最高的街区。”
“啊呵,”负责人哂笑一声,“您没必要说得这么详细。”
“行吧。”
“您自愿压缩掉自己的自由期来偿还自己之前的债务是吗?”
“是的。”
“直至您的身体无法承担您的工作为止是吗?”
“是的。”
“请原谅,我知道按我们现行的制度,政府允许您们可以尽情消费,不限额度地花销。这段时间众所周知被民众们叫做自由期,自由期一直持续到通过债务分析得出您需要在多少岁前加入公司开始工作一定的年限以偿还之前花销的债务。”
“有点像很久很久以前信用卡的运作机制,不过是我们本身变成了信用卡,按九十岁来算,前半生消费,后半生偿还。”我接他的话说。
“您这么想也没问题,不过我们经常用的说法是将娱乐与工作分割开来,前半生青春年华时尽情娱乐,往后余生抛去必要的休整时间便只有上班工作,而且一旦您偿还了债务,便又能回到自由期,您知道的,现在我们的社会就是这样运作的。”
“是这样的。”想要从事清醒的工作需要很高的要求,而且有些时候,清醒着工作不一定是件好事,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对不起,扯远了,我想问的是,您的花销为何突然如此巨大甚至需要一直,请原谅我的用词,一直工作到死呢?”
“我女儿生病了,很重的病。”
“哦,十分抱歉,我不是有意问起的。”
“没事。”
“在您偿还期期间我们的社会系统会负责照顾她的,您也知道,我们的社会系统质量有目共睹。”
“确实是。”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安慰之一。
“您应该知道签订合约后我们会为您带上特定的装置好让其中的芯片能操控您身体的各项机能更好工作对吧。”
“是的,还免去了培训学习的麻烦,跟着芯片程序走就行了。”
“芯片在整个偿还债务期间不会被取下,也就是说在整个偿还债务期间您的意识处于一种类似于睡眠的状态。”
我点点头。
“就像梦游一样。”负责人笑了笑想要缓和下气氛。
“就像梦游一样。”我面无表情地重复道。
“您瞧,不只是我们公司这样,全国各行各业所有的公司都这样,因为这样的效率最高,雇员也感受不到压力或者失利,不会受情绪的影响,这对于公司与基层雇员彼此来说都是双赢。我们也欢迎您们的到来,绝无偏见,雇佣有待偿还债务的民众既是我们带动就业的社会责任也是提升我们服务水平的需要,调查显示比起穿着工作服挂着机械发声器的脱毛黑猩猩,民众们更喜欢穿着工作服的真人。”
而且还可以节省掉运作与更新服务机器人的成本,与只用提供简单住食与灵活调节芯片的生物湿件比起来,运作机器人的能源费与系统更新费成本可要高出不少。我这样想着。
“我们会负担起您工作期间的受伤与疾病费用,鉴于偿还期的您生活规律有序,一般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好的。”
“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了。”
“那么您现在就可以签约了。”
我在电子版面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与编号。
“好了,您现在可以开始工作了。”说着,负责人从桌底下拿出一个头箍样的装置递给我。
我接过装置,打量着它。
我突然觉得自己与刚才发脾气的老人手中的旧币并无区别。
我们都曾崭新靓丽,如今却已成被收入柜中等待回收的残损币,但至少我的女儿又可以变回昔日那张崭新完整的新印币。
爱可以打破禁锢,也可以将人禁锢。
在负责人微笑着的注视下,我戴上了头箍。
馍评:有4月练笔《窄门》那内味了。不过若要让我经手来改一番,我会把老人参军经历大砍特砍,让整篇文章的画风固定在现时间,变成1个内容节奏更紧实的故事。
以及投稿邮件中还有一句作者的话:本来想再改改润色一下的但明天要上班就这么着吧。
为纪念夏虫老师新晋社畜,那么我就配张怪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