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练笔之十四:契约
夏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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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特·梅德,在自身精神意识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写下这封遗书,藉此来讲述一场折磨着我多年的遭遇,我也完全可以保证,我接下来要写的东西完全属实而且均是我的切身经历。在我用动笔时这把摆在我书桌一旁的手枪结束自己早该结束的生命前,我希望我所写的东西能够给那些像我一样的人有所警告,警告他们无论如何千千万万不要同那深渊中的魔鬼签下契约。
如果我的名字能够勾起诸位中某些人的印象,那他们应该知道,我是《东方灵菜迫害案》悬疑系列三部曲的作者,而他们也应该记得,在我的三部曲出版完之后,我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而我所要叙说的遭遇,便最开始发生在这时候。
当时我刚刚完成三部曲的写作,从烟草缭绕的深沉夜晚与出版社编辑的催稿中解脱出来,书籍出版后的稿费源源不断地流入我在银行的账户之中,金钱与时间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事情本该从此变好,有一段时间也确实变好了,但几个月后我开始出现严重咳嗽的症状,连续几夜躺在床上咳嗽不断难以入眠,而且有时甚至会感到喉咙一甜咳出鲜血,白日里迎接我的则是不断地胸痛与不时的眩晕,于是我便去医院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而我所得到的结果是晚期肺癌。
从少年时染上的的巨大烟瘾与长久的深夜写作彻底摧毁了我的身体,这病症早在我写三部曲之前便已经出现,但等到我通过这次就医知道时,一切早已积重难返。
医生说我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
于是接下来的时日里我便开始了自己绝望中的寻欢作乐之旅,借助医生开出的缓解症状的药物,我开始肆意享受起自己仅剩的人生,从长期来看,我所爱好的东西,比如香烟与酒精,对我的身体状况并无任何改善作用而且还会缩短我所剩无多的时日,但既然我的时日已然所剩无多,这些长期的危害于我而言自然是不值一提。
两个月后,当我半醉在深夜的酒吧时,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找上了我。
“怀特·梅德是吗?”身形修长的男人这么对我说,他的口音听起来很奇怪,奇怪到我听不出他来自哪里。
“在下便是,请问有何贵干?”我灌下面前杯中的最后一口烈酒,这样回复道。
“我听闻过阁下的大名,也阅读过阁下的著作,我来此的目的是想请您为我写一本书。”
“抱歉,我现在不接写东西的活儿了。”我摆摆手对他说。
“我的条件很优厚,您尽可说出您的价码,我绝无二话。”
“不是钱的问题,请原谅我,我现在要走了。”说着我便向结账的吧台走去。
“那您想要什么?不管您想要什么,名望、女人、甚至权力,我都能帮您实现。”男人跟在我身后不依不饶地说着。
“我想要拯救,把我的这具身体从肺癌中拯救出来。”我想要摆脱这个奇怪的男人,便在结完账后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男人沉默了。
我自嘲似的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向酒吧门外走去。
“要是……要是我真的可以帮您摆脱肺癌呢?”就在我要踏出酒吧大门时,男人突然这样喊道。
我的脚步停了一下,转身面向他。
“我是晚期肺癌,医生说无药可救。”我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束手无策的是医生,而不是我,我有办法。”男人恢复了来时的自信模样。
“我是认真的,你可不要骗我。”我紧盯着他。
“我当然是认真的。”男人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诸位,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有过这样的体会,当一个人陷入绝望中之时,任何一丝半点的希望之光便可以激起难以言喻的巨大能量,那是来自求生本能的呐喊,仿若落入水中的人拼命地想要抓住河岸边的一条孱弱断枝。
我当时就是这样的状况,缓解症状的药物正在逐渐失效,死亡正踱着步伐徐徐向我走来,而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决定放手一搏。
“那么这便是我的条件,要是你能治好我的肺癌,我就答应你。”我开出了我的价码。
“一言为定。”男人点了点头,“请随我来吧,让我们先来解决下你的病疾。”
我跟着男人离开了酒吧,在深夜无人的街道间穿行,最后拐进一条灯光昏暗的陌生小巷,男人沿着小巷边走边打量着两旁的屋门,然后打开了其中一扇看上去古老而破败的旧门,邀请我进入屋中。
我对我进屋之后发生了什么毫无记忆,我脑海里所留下的只有一股隐隐约约的阴冷邪诡与惊颤感。第二天早上,我从独居的家中床上好似刚做完噩梦一般满头虚汗地醒来,察觉到时间已是正午,同时,我感到一种熟悉而久违的感觉充斥着我的身躯,肢体充斥着舒畅与活力。当我看向床头柜上摆放的药片时,我才倏然发觉,我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我的肺癌晚期症状完全消失了,在床头柜上的药片下,压着一封黑色的烫金信封。我打开信封,泛黄的信纸上用一种古老而优雅的字体写着:斯多恩里乌街13号,晚九点。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落款是德威尔·奥克特帕斯。
当天下午我又去医院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身体,诊断的结果是我的身体十分健康,甚至比大多数青年人的身体还要健康。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两个月前,我还是个只剩下半年生命的将死之人,就在昨天,我还被病症与药物折磨着,而现在,我却健康得仿若年轻了二十岁。
突然消失得疾病与那封神秘的黑色信封提醒着我前一夜得离奇遭遇并非睡神向我抛下的一抔眠沙,而是切实的经历。于是,怀着疑惑与不安,我在当天晚上九点站在了斯多恩里乌街13号的大门前,矗立在我面前的,是一座没落蒙尘的静谧宅邸,我叩响大门的门环,金属碰撞的沉闷声在寂静的夜中回荡,
很快,屋门被打开,一个提着昏暗灯光的身影从门中走出,待到身影走进了一些,我认出来那便是我昨晚遇到的男人,奥克特帕斯。
“啊,欢迎,梅德先生。”身着怪异华服的奥克特帕斯对我说着,在吱呀作响声中打开了大门,“请快些进来吧,我们正要开始?”
“我们?开始?开始什么?”
“解释我想要的书的内容,你也不是唯一一个受雇为我写作的人,请进吧。”
于是我跟在奥克特帕斯身后进入了屋中,在我进入之后,身后的屋门缓缓合闭,我正身处在一座昏暗的大厅之中,厅中最为明亮的地方是大厅中央的一个矮台,好似教堂中牧师布道的讲台,此刻这里已经聚集了一些身影,但灯光黑暗,我一时无法看清他们的样子。
奥克特帕斯走上讲台,开始了他的讲话。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雇诸位过来,是想请诸位为我写一本书,这本书由一个个故事构成,在座的都是作者,想必都懂得这样一个道理:每个故事都有它自己的重量。这些故事要怪异、吊诡、离奇,甚至是荒诞,看似毫无关联却又有所联系,能够共同编织出一副无序混沌而虚无的体系,这体系里的万物渺小而无力,这个体系要与时间本身一样漫长,甚至超乎于时间本身,但同时,故事本身又要通俗便于流传,能够激起人的兴趣。”
“这便是我所有的要求,从现在开始,诸位便可以开始自己的写作,写完大纲或初稿、甚至哪怕是一个故事之后,请务必来到这里交予我,若是我不巧不在,便请将它放置在我面前的讲桌上,从现在起,这座宅邸将为你们敞开大门,屋子不会上锁,你们可以随时来到这里。现在请诸位回去吧,我期待着诸位笔下的著作,请勿要让我失望。”奥克特帕斯讲完,便作了一个散会的手势,包括我在内的人影开始向屋外走去,思想着奥克特帕斯的话语,构思着自己的故事。
两个月后,为了这本书殚精竭虑的我交上了第一份大纲,很快,奥克特帕斯的信件又出现在我的居所门口,邀请我去宅邸里一叙。
“我喜欢你大纲里黑暗的调调,”见面后他这么对我说,“但你能否能让它更无序、混乱一点?也最好让它再宏大一点,把目光放远些。”
“可是这便是所有我所能想的了,你所说的要求我现在一时还想不出灵感,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激起它,你所说的太过宽泛,我难以有什么具体理念。”我试图辩解。
“你是说,要是有什么具体的灵感参考,你会写得更好一点,对吗?”奥克特帕斯思吟说。
“也许吧。”
“好吧,你写的东西确实比其他的一些人写得要好,我打算试一试。”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定,“先回家去吧,怀特,我会寄给你一份可供参考的资料。”
隔天我收到了奥克特帕斯寄来的一份手稿,看上去是他从不知何处誊抄下来的文篇片段,请原谅,哪怕是现在,我也不愿详细叙起那手稿的内容,那是我乞求忘却的回忆,是我希望不会尾随到我死后世界的诅咒,我只能说,那手稿的内容充斥着疯狂、亵渎、佞妄,是难以言表的纯粹的癫谵。阅读完毕那手稿一次,我便将它投入燃烧的壁炉之中,祈祷不会再度忆起其中的词句。但也借由那手稿,我知道了奥克特帕斯真正想要的东西——一本离经叛道的圣经、一套怪异不堪的传说。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出没图书馆中最无人问津的区域,寻找着近乎被遗忘的上古神话与宗教、禁忌的神学与千百年前各教祭司的祷词。
我疯狂地修改着自己的手稿,可每次都不能令奥克特帕斯满意,我越来越深居简出,抛弃了近乎一切的社交活动,那些怪异的词句潜入我的睡梦之中,将梦中的我拖入由纯粹的疯狂构成的深渊,位于斯多恩里乌街的那栋沉默宅邸在我眼中也变成了胜过伦敦塔与德古拉城堡般的禁忌恐怖之地,奥克特帕斯所要求的那本书如同一个魔咒般与我整日形影不离。
在我度过了不知多少个这样精神憔悴的日月之后的某一天,我在图书馆的埃及神话文献区遇到了布莱克·格拉斯,同我一样,他也是与奥克特帕斯签约完成那本书的作者中的一员,在这之前,他是伦敦作家协会的会员,直到一天他的某位情人之一恼羞成怒的丈夫冲到协会门口扬言要杀了他,这之后,他便被赶出了协会,再后来,那位丈夫似乎选择了自杀,至于为什么,我猜测一定与布莱克跟奥克特帕斯的交易有关。布莱克认出了我,看到我萎靡的样子,他连忙将我拉到一边的僻静角落,用他那充血的双眼紧盯着我说:“这么说,你也看过那张稿子了对不对?”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除了奥克特帕斯交给我的手稿,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们两人都如此憔悴而惊惧?
我点点头。
“我们得摆脱那家伙,”他压低声音对我说,神经紧绷的像只躲避猎人的受惊兔子,“天啊,这东西简直要把我逼疯了!”
“要怎么做?”我问他。
“只消一颗子弹,那个混蛋就可以带着他的狗屁要求与文稿下地狱去了。”
我一时不知要作何回应。
“想一想,怀特,想一想,一次正中他脑袋的射击,我们就可以永远摆脱他了。”
“我们要怎么做?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决定加入到他的计划中去。
“已经有一大半的人加入了,距离剩下那一半加入也只是时间问题。计划是这样的,我们以交稿子为由到那栋该死的宅子里找到他,然后控制住他,奥利主动要求负责开枪送他回地狱,剩下的人会相互作证,好让警察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仿若落入水中的人拼命地想要抓住河岸边的一条孱弱断枝。
“我加入。”我伸手抓住了那断枝。
“很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一边心不在焉地写着初稿,一边谋划着行动的具体细节。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
直到警察在下水道里发现了奥利被老鼠噬咬得面目全非的腐烂尸块,以及与他的右手残片摆放在一起的崭新手枪。
凶手一直没有被查到。
但我们都知道是谁,以及为什么。
计划被终止了。
从一开始就有作者想过逃跑,跑得远远的,而最终逃跑的人却总会在奥克特帕斯的例行集会时准点出现在那栋宅邸里,没有人能问出发生了什么,只能感到对方陷入了一股更深的恐惧之中。
剩下的日子里,我整日生活在夜晚的噩梦与白日的臆想之中,因为那本禁忌的未完成之书陷入无尽的挣扎与苦痛。
直到有一天,奥克特帕斯不再出现,不止是不再出现于我的生活之中,也不再出现于所有的作者之中,没有了他修长的身影,没有了他黑色的信封,被放在宅邸桌上的稿子再也没被动过,宅邸院中的杂草因为无人拔除而肆意地生长盘踞于整座府邸之中。
奥克特帕斯彻底离开了我们的生活。
起初我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敢相信竟真的会有这一天,直到我们听到消息说奥克特帕斯已离开欧洲去往了大洋另一头的美国,也许他终于放弃了我们,终止了契约,布莱克另一个在美国的前情人对他来信说她曾看到一个符合布莱克描述的人跟另一个人在一家药店门口说着什么,同他交谈的那家的名字好像是霍华德,姓是奇怪的洛夫什么什么。
看来奥克特帕斯终于放弃了他在欧洲的寻找,把目光抛向了别处。
确认了这一消息的真实性后,我们又回到斯多恩里乌街13号那栋被诅咒的宅子,取走了各自在煎熬中写出的稿子,然后将它们付之一炬,在纸张燃烧的那一刻,仿若心中的什么东西也一同燃尽了。
我们终于得到了解脱,每个人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解脱般的笑容。
就在我们踏出大门要永远离开这座宅邸再也不会回来时,有一个作者提议为什么不把这罪恶的地方一同烧尽。
怀着难以言表的愉悦,所有人都欣然同意了。
“我亲爱的作者们,你们以为我会抛下你们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厅房间中响起,那是恶魔的低语。
大家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那家伙,奥克特帕斯又回到了原来站的地方。所有人的呼吸声像是被瞬间吸走了,谈笑生瞬间安静下来,房间的空气也一道庄严起来,像是在为谁举办一场无声的欢迎仪式。
作者:这个月的第三篇练笔,我怀疑我上韭菜的当了。
馍评:韭菜可真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