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练笔之五：笑百步
夏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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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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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便是我们慨然赴死之时！”这是将军在战前对我们的讲话，将军本来不是将军，他原本是个落第的书生，正如我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士兵，而本来是农民、是摊贩、是佣工，“我等生无立锥之地以安身，死无寸尺之席以掩躯。四海茫茫，无有片亩耕私地，光天朗朗，不知何处以立家，役徭繁复，半斗余粟何见？岁钱涓涓，敢问闲银几许？庙堂之上，金冠绸衣，江湖之远，蔽衫赤跣。皆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则王何在？王又何在！天下大旱之时，王何在？疫疾横肆之时，王何在？黎民饥苦，朝宫乐舞，寒门无出路，豪绅飨饱腹，贫者卖儿鬻女换柴薪，富者卖官鬻爵刮膏脂。禽兽居高位，狼豺行于野。我等起事，非求锦衣官裘以加身，非为宝珍金财以填屋，非欲高官厚禄之位，非思良田千顷之业，我等只为破这有史未曾有之不公，只为顺亘古之天意，只为为这天下稷民寻得一线生机。起事以来，我等无所不破、无所不胜，斩贪官、除污吏，还粮钱于民，归田顷于众，然则我不欲欺瞒诸君，今日之敌，乃朝廷官军精锐，不同以往乌合蔽卒之辈，此役将艰苦异常，今日之战，乃决死之战，破敌，则再无敌手，胜仗，则兵息止戈。吾等所借，非兵革之利、盔甲之良，而在于决死之心，在于改命之意，天势在我，我等必将取胜，非为存我等之命，乃为搏天下苍生！”
平原上纷至沓来的铁骑踏碎了出征时的豪言壮语，弩弓的利箭穿透了一颗颗曾炽热跳动的心，锋剑戈戟戮杀着所碰到的每一名义卒，这便是这场决战的一切。
阵线的崩溃就在一瞬间，当右侧战阵被彻底击溃时，兵败山倒便就此发生，倏忽之间，不安与骚乱占据了每个人的心神，不知是谁第一个在呼吸尚在时便掉落了手中的刀剑，也不知他是由于恐惧还是无力，但随着第一声刀剑掉落于地和转身逃离的声音响起，胜负便已然注定，所有的人开始仓皇向身后的林中逃去，丢弃手中的刀刃，脱去重碍的身甲，践踏曾经傲然竖立着的旗帜，为的只是自己曾经一无所有的生命，如果说在昨天我们还相信自己的生命有所意义，现在这生命好似又变回往昔那一文不值的模样。我转过头试着寻找我们将军的身影，想要看他能否稳住这即将片瓦无全的军心，最终却看到那策马逃离的身形并非是一位向死的将领，只不过是一个狼狈的书生。
而我们也不再是士兵，变成了农民、变成了摊贩、变成了佣工，变成了羸弱无力的流民草众。
官军们没有继续肆意追击，而是慢慢规整阵型有序前进着，他们无需着急，他们的体能与训练使得他们追上我们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也随着其他人一起逃跑着，在恐惧与慌乱中喘息奔走着。
我熟悉这种感觉，我本以为我已然忘记，但我熟悉这种感觉。
当我逃离被匪兵焚烧的屋宅中时，是这种感觉；当我与爹娘失散在逃荒的饥民中时，是这种感觉；当我从乡绅仆从手下救下一位姑娘却被乡绅与官吏勾结捉拿时，是这种感觉；当我因为偷来为女儿治病的几两碎银而被衙役追捕时，是这种感觉；当我在牢中被狱卒殴打折磨时，是这种感觉；当我在郊野被饥犬包围时，是这种感觉。
而我也熟悉另一种感觉，源自那颠沛流离、源自那骨肉分离、源自那豪阀勾结、源自那世道昏黑、源自那欺凌侮辱、源自那无路投走。
生无立锥，
死无葬身，
寸土毋容，
粒粮难留，
行无履，
偃无席，
疾无医，
寒无薪，
四海身难栖，
九泉目不暝。
村里的卦卜先生给我讲过，很久前有个叫共工的，一怒之下撞塌了不周山。
我不是共工，我也撞不塌山。
我的怒火也许只不过是以头抢地。
但也许这就够了。
我停下脚步，不顾周围逃窜的身影，拾起一旁地上被丢落的短剑。
“我等，”我大笑着喊道，周围几个逃卒迷惑地减缓了些许步伐，“生无立锥之地以安身，死无寸尺之席以掩躯。”
“四海茫茫，无有片亩耕私地。”
“光天朗朗，不知何处以立家。”
“役徭繁复，半斗余粟何见？”
“岁钱涓涓，敢问闲银几许？”
我怒吼出当初的征辞。
“累月经年，妻儿是否无恙？”身边一个我不认识的士兵突然接着说道，弯身拾起了地上的武器。
“流离颠沛，敢问父母安康？”另一个声音传来。
“五尺男儿，天地立身何在？”又是一个声音。
“污吏弊官，苛政可曾除焉？”
“未曾除！”我高声回答。
“年少任侠，缘何及冠沽甲？”
“畏死尔！”
“丹心赤子，试问吴钩安利？”
“锋尚利！”
许多人的逃跑的脚步没有停下，但也有许多人停下了脚步，手中紧攥重拾的器刃。
“然则王何在？”这次的声音我认识，他是书生的护卫，此时已整好头盔立在原地高声试问。
我举起手中短剑，指向正越发靠近的官军，追击已然开始，铁骑从奔跑的整齐军阵中再次踏出，“王在此！”
又一个逃兵的身影从我身边倏然跑过，护卫见到此景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须臾片刻便已逃出百步，好个贪生怕死！”
其余人也一并笑了起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要跑到哪个小媳妇的炕头上嘞！”
“快跑啊，快跑啊，哈哈哈哈，官府来抓徭役啦！”
“前世定是个兔子，来世投了个人胎哩！”
“罢罢罢，”我也调笑着，“且随他跑命去，等他当真逃了（liǎo），念着我们的恩，给我等磕三个响头便好。”
官军的步履声更近了，踱踱的马蹄伴着明晃晃的盔刃冲向留在原地的我们。
“谁人与我同去！作那当车螳臂？”我又喝道，汗水润湿剑柄。
“我等皆去！”余人齐道。
我面向冲来的官军，举剑相迎。
今日，便是我们慨然赴死之时。
作者的话：首先感谢大馍，其次感谢中馍，最后感谢小馍。这次练笔贴的是死期将至的主题，写这个其实出于一点私心，五十步笑百步的这个重新解构演义的灵感其实很久以前就有了，跑了五十步的人一边嘲笑着跑了一百步的人贪生怕死一边欣然逆行赴死在我看来是一个有点浪漫主义的场景，一直想写，但一直没有真的写出来，正好就利用这次机会写出来吧，虽然感觉表述还是单薄因为毕竟只是个没头没尾的灵感，但至少终归是写出来了，好耶。
馍评：首先感谢夏虫老师，其次感谢黑方威士忌，最后感谢我孙哥。然后我要说：
喝多了后写文还是得第二天再翻出来看看，就文本的人物刻画而言，还有许多地方可以着力。比方说其实书生确实是跑了“五十步”，他虽然满口豪言壮语，实际上贪生怕死，在进军前就呆在后方足有“五十步”的位置，队伍鸟作兽散后追了“一百步”才赶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