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练笔之十:证人
波洛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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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洛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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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如血。
努娃蹲在警局门外的草坪上,看一排蚂蚁在倒伏的草叶上转圈儿。
努娃他爹从局子里走出来,脸色晦暗不明。阳光打在他那黝黑黝黑的皮肤上,像是照亮了田间的黑土地,以及上面无数沟壑。
他的目光在这片陌生的地界巡睃着,很快找到了专注的努娃。那种掺杂了鸡屎狗粪气息的乡音扫过静滞的空气,威严而低沉地回荡着:“努娃,走勒,回家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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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是一座永远都停不下运行的机器,人们的来往与嘈杂组成了这台机器喷涌的蒸汽。
努娃站在大巴车前发呆。
“努娃,上车喏!你怕甚勒?”努娃爹刚上车,回头看到努娃没反应,伸手去拽他,“上喏!白天来也坐的大巴勒。”
大巴车比努娃高太多,他抬头看看高悬的反光镜,从里面瞧见了车站边林立的大楼,大楼的玻璃外墙上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很白,很亮。
努娃又看了看那道台阶,大概到自己的腰际,就试着把细细小小的腿脚举起来,却根本上不去。
努娃他爹有些无奈,歉意地跟司机讲了声抱歉,下来把努娃抱上车,寻了个座位坐下。努娃翻腾了一会,背对着他爹,在椅子上蜷起来,不动了。
“累了?”努娃爹问。
努娃摇摇头。
“那是咋勒?没精神。”
努娃的声音捂在他怀里,闷闷的:“我想小妈了。”
努娃爹的呼吸声都顿了顿,这才轻拍努娃的背,也不知是在安慰努娃还是在安慰自己:“我也想她。”
努娃挪了挪身子。
“要有一个公道的。”
努娃爹却不知道是对谁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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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上的碎石和裂纹把车厢颠来颠去。
努娃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睡不着,干脆把身子展开坐好,欣赏窗外倒退的田野和建筑。
努娃爹垂着脑袋睡着,用呼噜把疲惫肆意地吐出身体。
努娃戳了戳他的腰。
“我要玩那个。”
“哪个?”
“就那个——”努娃做了一个玩手机的动作。努娃爹反应过来。
“没电了。你忙甚,就到家勒。”
努娃没理会这话,又戳了戳他爹的腰眼。
“闹,整天就闹吧。”努娃爹拍掉努娃的手,翻了个身。
努娃又嚷:“那上面有东西给你看。”
努娃爹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呻吟,努力抬起沉重的身子,从屁股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硬壳的手机,上面布满了斑驳的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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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娃用力推了推他爹,指着屏幕示意他看。
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场庭审,法官有些疲惫地撑着脑袋,轻轻挥了一下法槌,在说些什么。
“我们是不是也要坐到那里去啊?就那个位置。”努娃用手点了一下屏幕。镜头适时地切换到了被告席上,给了那个橙马甲一个特写。
努娃爹拍了一下孩子的脑袋:“别瞎说,那是犯人喏。我们到时候勒,是证人,坐在那个位置。”他粗黑的手指指了一下镜头的角落,不过在努娃眼里整个屏幕都被挡住了。
“我亲眼看到的,那是个黑衣服的人拿着刀,从那里跑走了。他身上衣服好红喏,肯定是沾了血哦。”努娃认真地说,像是在排练怎么在庭上作证。
“我晓得。我信勒。”努娃爹拍拍儿子肩膀,“到时候就要告诉警察叔叔的。”
“那不是小妈杀的人哦,他们为什么要把小妈抓走勒?”
“他们是抓错人了。我们要作证,才能把你小妈救出来。”
“我们什么时候作证?”
“等收了信,要我们去的时候。”
努娃把手机从他爹面前收回来,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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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杂草不知道为什么长得旺了,在暖风里飘摇。
努娃坐在田埂间发呆,盯着那条苍绿的小径。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天的这条小径上,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慌乱非常地逃走了。
也许路边的杂草就是被那人身上的鲜血浇灌出来的。
那人身上的鲜血属于努娃舅舅。
那天努娃舅舅被人杀害了,警察叔叔们来得很慢,一来就带走了努娃的小妈,指称她是重要嫌疑人。
努娃想告诉警察叔叔们真相,但是没有人相信一个孩子的话。
努娃爹听说人从田间小路逃了,眼前亮起一片希望,骑车追了五六里地,却什么也没追上。努娃在家等爹回来吃晚饭,等来的却只有他爹眉宇间的一片阴霾
一只蚱蜢“啪”地一下跳到努娃身上。
以往努娃或许会兴致盎然地抓住蚱蜢腿看着它把自己腿给蹬掉的样子,满足孩子残忍的欲望,但今天他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
努娃在想,怎么让大人们相信他说的话。努娃记得动画里有个小朋友总是能在很多谋杀案里发现凶手,然后大人也都相信他的话。
真奇怪,该怎么做呢?努娃也想让别人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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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壶在炉火上尖叫。
努娃爹充耳不闻,他的目光停留在电视屏幕的某个角落,某一个跃动的成像管上。
过量的烟气争先恐后的从壶口钻出来,弥散在厨房屋顶。
主持人喋喋不休地说完了节目里最后一句台词,这档深夜法制节目已经结束了。色彩夺目的广告一下子弹出来,占据了不大的电视屏。
努娃冲进厨房,灭了火。
“爹?”努娃喊了一声。
屋外传来电视导购激情澎湃的声音。
“爹!”
“啊?咋勒?”
“你烧水要做啥?”
“你放着就好勒。”
“晚饭吃甚?”
“你先放着,要吃叫你喏。”
“水都烧干喏!”
“说了,放着。”
努娃出来的时候,他爹换了个姿势,没再着了魔一样盯着电视屏幕。他整个人倒在沙发上,面朝布满裂纹的天花板,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努娃撇了撇嘴,跑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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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娃家其实早先装了信箱,全村那个时候都在家门口安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铁盒子,看起来很规整,但是这个信箱却一封信都没有收到过。
村里收信还是得跑去公所问问,邮递员把信往哪里一扔就行,方便得紧,哪家有信要收都得去那里问问。
努娃去敲公所办公室的门。
大爷说,努娃爹早上进城的时候已经问过一次了。
“没有你们家的信。”大爷摇头,“我把所有的信都给你看好了。”
其实一共也没多少,努娃一只手都拿得下。
他用小小的手一张张信封认真地折过去,念出上面寄给谁家的谁谁。
没有努娃爹的名字。
努娃跑走了,说晚上再来看看。
大爷叹了口气,把无奈一笔笔写在脸上,说好好好,晚上再来,晚上再来。
努娃晚上真的来了的时候,大爷挠了挠头,说可能晚上还会有人送信,你要不在这里等着?
其实是努娃爹打电话来,说晚上没法回来,希望大爷值班时帮忙照看努娃。
努娃问:“那我爹勒?”
大爷说,你外公他在警局闹,不肯回来,你爹得看着他。
大爷还说给努娃泡桶泡面吃。
努娃眨了眨眼,巴巴地看着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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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娃爹进城后好几天没回来。
努娃在公所住了一晚,第二天回自己家睡。第三天,努娃爹托了隔壁王妈的大伯来接努娃进城住段时间。
努娃坐在陌生的小轿车上,有些拘谨。他闻到那种皮座椅的橡胶味道,总觉得像是有毒,在那里翻腾。
开车的就是隔壁王妈的大伯,透过后视镜看努娃的样子,问他怎么了,努娃马上安静下来。
轿车在公路上飞驰,超越了两辆巴士,努娃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巴士上的人看。
“快好多。”努娃说。
“你说啥?”开车的隔壁王妈的大伯问。
努娃又不吱声儿了。
努娃本来以为他爹是在警局,前两天公所的大爷说外公在警局闹腾,但这会儿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
努娃突然有些怕,不想下车。
开车的隔壁王妈的大伯劝了他一会,没劝动,干脆给努娃爹打了个电话,让他来接努娃。
努娃爹从住院楼里走出来,脸色灰暗地像是刚烧完的锡箔纸。
他拉开车门,对努娃有些无力地招了招手。努娃往后缩了缩身子,却被他爹有些粗暴地拽下了车。他爹一边拽着,嘴上却笑呵呵地向开车的隔壁王妈的大伯道着谢。
努娃疯狂地舞动四肢挣扎着,被他爹拽到住院楼门口放了下来。
送他来的小轿车在角落里笨拙地掉了个头,开了出去。
“小妈走喏!你连家都不要管勒!”
啪。
努娃爹一记耳光落在努娃脸上。
这清脆的一声响像是个开关,本来周围喋喋不休的蝉鸣声突然都消失了,聒噪的知了从树上纷纷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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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娃伸手去扒拉病床边上拖出来的长长的线,被一边的护士低声轻呼着阻止了。
努娃爹在走廊里打电话,烦躁的声音穿过走廊,在病房里落地。
努娃的外公就躺在一边的病床上,唇齿无意识地蠕动着。
努娃根本没去看他,仿佛他是一个陌生人。
他注意力转移到了窗台上的一盏绣球花上。
淡黄色的花瓣在微风里抖动,轻轻拍打着纱窗上的灰尘,感叹自己的生命迎来最后的周期。
努娃跑过去拨弄花枝,想把这一颗滚圆的绣球整朵摘下来。
一阵劲风,几枚花瓣飘落。
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努娃爹揩了一把微红流汗的面颊,一屁股坐在了病床边上。
努娃回头,看到的是和之前在家里,他爹一模一样的无神的目光。
他没再问“今天晚上住哪里”这种话。
努娃回头摆弄自己的花,发现那朵绣球已经不完整了。
可恶。
努娃心想,可恶。
小妈被抓走以后,好像生活里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时候才能去作证呢?去把小妈救回来。
在城里就收不到信了,爹说信来了,他们才能去作证,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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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娃缠着他爹带他去看看小妈,他爹不肯,说没到时候。
“那得到什么时候呢?”
“到我们上法庭的时候喏。”
“可是我们什么时候才去啊?”
努娃爹想了想,说你急什么,我先带你去看看法院外面是什么样子。
努娃坐在城里的公交车上,少了城乡大巴里那种挥之不去的古怪尘泥味道。
他扒着车窗栏杆往外看,两栋奇形怪状的楼宇从他眼前挪过去。
楼宇的门牌上写着什么办公处这样他也搞不明白是做什么的地方。
努娃爹拍了拍努娃的脑袋。
“下车喏。”
于是努娃轻轻巧巧地从车门前往下一跳,刚好跳到一串长长的台阶前。顺着台阶往上望,是一栋恢弘的建筑,建筑的门楣上是一个巨大的国徽和端正的大字。
人民法院。
努娃只见过电视里拍到的庭审场面,却从来没有在现实中见过法院这座像山一样沉默的建筑。
法院前还有一块显示屏。
努娃在上面看到了自己小妈的名字。
前面是红彤彤的“被告人”三个字。
开庭时间,九月一日。如果努娃没记错,今天是八月的最后一天。
他回头问他爹。
“我们不回家了吗?”
“明天,明天就回去了。”
他爹这么回答道,一道正午的阳光打在他黝黑的面庞上,照出了老实面庞后面隐约的潮红色。
艳阳如血。
注: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六十条规定:凡是知道案件情况的人,都有作证义务。
生理上、精神上有缺陷或者年幼,不能辨别是非,不能正确表达的人,不能做证人。
作者注:
谢谢章老师!虽然章老师最近很少发言,在我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尚没有给我的这篇练笔提出改进意见,但是他的练笔精神深深打动了我,让我坚持尝试创作更好的练笔,这样的精神动力是我在练笔创作中不可忽视的!
谢谢馍老师!虽然还没有发生,但是我相信馍老师一定会认真读完文章并且点评,所以我要提前谢谢馍老师!馍老师对每一篇练笔的细致点评和随想正是让如今练笔精神发扬光大的源泉!馍老师yyds!
哦对了,这篇练笔是题目一、二的融合。如果大家已经看出来的话,就当我没说好了……现实主义风格方面的拙劣尝试之一。
馍评:搞练笔就是鼓励大家用低成本实现一些新的想法,在这点上该作者一直做得很好,每个月都在整些新活。不过就我来看写成二合一,两边都有那么些偏题。
这种乡土气息比较浓厚的文章我看得少,但文章一开始看得我有些地理定位上的迷惑:既然把黝黑的皮肤比喻成“黑土地”这一东北要素,但又马上用“沟壑”这一黄土高原要素来形容努娃他爹的沧桑感,个人是觉得不大合适的。
以及本文是以努娃的视角来描述了“要去作证”这么一个故事,但孩子的心境变化,感觉很模糊。虽然自己到了这个年龄是无法去类比孩子的心绪,但亲人远离或去世,我个人所感受的是:最初不大有实感,但时间长了点后就会更加思念。与一些朋友交流后也是如此。作者有去表现儿童心境的变化,但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巴掌”,只有落下的那个时间点是会在疼,这也许就是儿童的特性吧。
还有,不要学习某人在作者语中加入奇怪的定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