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练笔之十五: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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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希亚拉(Elie Ciara)出生于1735年的北爱尔兰阿尔马(Armagh)的乡间小镇,她的父母是农民,以种植土豆为生。1740年奥地利王位继承战爆发,艾莉的父亲被英国政府强征入伍,派往加勒比海参与对西班牙的作战,战死于1741的卡塔赫纳战役,一说死于黄热病,无从考证,但动荡时代中个人的生死向来微不足道。由于大量成年劳动力被抽调,农田无人耕作,艾莉的母亲死于翌年的饥荒,而年仅7岁的艾莉作为孤儿被送到了阿尔马乡间的圣帕特里克修道院,成了一名修女。
爱尔兰乡间有无数个名为圣帕特里克的修道院,想要考证艾莉的去处实在强人所难,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一直在那里生活与工作,从来没有离开过修道院一步。这里偏僻、荒芜、闭塞而且落后,村民们几乎不从事农耕以外的工作,大多数生活用品都要坐一小时驴车到阿尔马购买,贫瘠的土地是他们唯一的财产。
修女虽说是为天主献身的信徒,但日常工作却枯燥又操劳。在人力几乎被抽空的乡村里,修道院得不到外界捐赠,必须自己开垦农田,畜养家禽,从事针织,总的来说和普通的农家妇女没有区别。除此之外,由于村子没有正式的医院,修道院也必须为伤者和病人提供最基本的救助。每个礼拜天阿尔马的教会都会派一个神父来布道与做弥撒,但除此之外圣帕特里克修道院便与外界毫无关联。
艾莉没有上过学,只掌握最基本的读写,但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她却开始写日记——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她只是单纯在记录日期,因为值得记录的事情少之又少——修道院里没有日历,除了重大节日和季节变化以外也没有人关注具体日期,但她不一样。她通过神父到来的日期确定礼拜,然后根据复活节与圣诞节推算年份与月份,计算着自己在修道院里度过的时间,像流落荒岛的遇难者。这种事到底有何意义,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毕竟活在这种封闭的村子里,上个礼拜和这个礼拜有什么区别,今年和明年又有什么区别呢?她的心还没有丰饶到可以在这片盐碱地般的土壤中感受到爱与恩惠,她所经历的是单纯的时间流逝,她至今的人生只是沙漏中穿过狭孔的细沙。
——直到1752年8月2日。
这一年艾莉17岁,因为经常从事农活,所以长得比同龄人高大,但因此也招致其他修女的嘲笑。她和母亲一样是金色微卷的头发,但修道院的年长修女偏好亚麻色或黑色头发,以及枯黄色头发的女孩。不知为何那被视为克制禁欲的象征,而金色卷发却被视为放荡淫乱的代表。她谨小慎微地把头发藏在修女帽里,不让别人看到。
那年夏天一个礼拜天的弥撒上,她见到了一本做工精致、写着法语的日历,她震惊地发现上面所记录的日期与自己所知道的完全不同——虽然从数字上看这无疑是1752年的日历,但是日期却比她所知道的快了整整十一天。日历上记录的“今天”的日期不是她所知道的“今天”,她茫然失措,仿佛天启到来。在这荒废乡村中她赖以生存的世界观,此刻被剧烈动摇了。在弥撒结束后,她把这个日历私藏起来,前后翻阅想要研究出问题出在哪里,但是她怎么都搞不明白。十一天的误差就像被凭空删去了,根本不曾存在过。
很快,日历的主人找上门来了。当天傍晚,当艾莉打扫完礼拜堂后,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修道院,并且直接找到了她。艾莉对此根本不觉得奇怪——艾莉一直被修道院的其他修女排挤,一旦遇到刁难第一个被供出来的就是她,何况这次确有其事,她无从抵赖。
那个人自称威尔布莱克(Will Black),是一个铁匠的儿子,那个日历是给他妹妹的生日礼物。
——“他在撒谎。他的衬衫虽然很旧但是很干净,裤子没有补丁,鞋子上的泥巴也很少。他的手上老茧太少,皮肤又太白,一看就不是铁匠的儿子。”年仅十七岁的艾莉以异常犀利又刻薄的笔触记录道,“他多半是来自阿尔马的骗子或者混混。”
但这就是活在1752年8月2日的艾莉.希亚拉与活在1752年8月13日的威尔.布莱克初次相遇的场景。
艾莉顺从地交出了日历,威尔也没有刁难,两人本应就此如浮萍般随风别过的——但艾莉最后还是没有忍住,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为什么你的日历和我知道的不一样?”
“你说这个?这个是格力高历,是现在整个欧洲大陆通用的历法。不过不列颠三岛还在用的是儒略历,两者之间存在着大概十一天的误差。”艾莉没有期待过能得到这么耐心的讲解,但是威尔却殷勤又健谈,闻所未闻的名词源源不断地涌入艾莉脑中,“其实这已经不是最近的事情了,大概200年前……我记得是1583年,罗马教皇为了更准确地计算复活节的日期而重新制定了历法,把日期往后推了11天,变成了现在的格力高历法。但是英国因为《至尊法案》的缘故拒绝了教廷的命令,至今还是用着儒略历。不过实际上城中有很多商人在对外贸易时为了确定交易日期都已经开始用格力高历了。”
“你到底在讲什么……”艾莉听得一头雾水,很多问题同时涌出,搅动得她满脑子浆糊,根本不知道该从何问起——日期这种事情也可以随意更改吗?为什么英国会用着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历法?难道圣帕特里克修道院一直以来都过着和整个欧洲大陆完全不同的时间吗?——但是在内心最深处,她的困惑却单纯得可笑——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自己这些事?
“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的?”艾莉无法掩饰心中迫切的好奇,往前一步追问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世界上还有另一种日历,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事情?”
“我从书上看来的。”
“你上过学?”
“唔?呃……算是吧。”
“那这个日历我现在不能还给你。”看似正常的对话导出了完全无法理喻的结论,就连艾莉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出人意料地伸出手,几乎如强抢般从威尔手中夺过了本已交出的日历。艾莉长得比同龄女孩要高大,力气比很多战时出生因而发育不良的男孩都要大,威尔措手不及。等到双方都反应过来时,艾莉已经将抢过来的日历紧紧抱在怀中。她的脸因尴尬而涨得通红,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沉默了半晌后,艾莉红着脸给出了牵强的说辞:“下周、下个礼拜天我再还给你……我对这个日历很感兴趣,我想再仔细看看。”
“可是这……”
“我一定会还给你的!”艾莉信誓旦旦地强调着,最后才嗫嚅道,“所以……你可以继续告诉我这些事情吗?”
“什么事情?”
“历法的事情,英国的事情,欧洲的事情,还有我所不知道的世上所有事。”
“……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事情。”
——“我觉得这就够了。”艾莉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但是这句话她未能当面说出口。
艾莉认为自己不算聪明,她连圣经都没有完整读过,只会背几段福音书里的祷告词,但是修道院本身就没有提供规范的教育,年长者也不钻研教义,村民的信仰归根到底只是盲从。然而旺盛的好奇心弥补了这种不足,她如幼儿般源源不断地提出问题,饥渴地想要了解这个世界。而不论她问得高明还是愚蠢,威尔总是竭尽所能地回答。就在这种类似私人教学的行为中,艾莉逐渐了解到世界的轮廓。
圣帕特里克修道院并不重要,就连她一直以为有如世界中心的城市阿尔马,其实也微不足道。距离阿尔马东方25英里的海岸,隔着爱尔兰海的北海峡,是不列颠岛的苏格兰;沿着岛的走向南下,在泰晤士河畔有一座古老而繁荣的城市,那就是不列颠的首都伦敦。但这依然是世界的冰山一角:在英国南方,一条袖子般的海峡隔开了英格兰与欧洲本土,海峡的另一侧是法兰西的港口城市加来;加来如同蛛网一角,连接法兰西的心脏巴黎;西南方险峻的比利牛斯山脉另一侧就是伊比利亚半岛,不列颠在加勒比海的敌人就是他们;再往南方,有一块名为直布罗陀的巨岩,同名的海峡划分了欧洲与非洲,连接着大洋与地中海;法兰西的南方,隔着利古里亚海是撒丁岛与科西嘉岛,而再往东,第勒尼安海的对岸就是罗马的所在地,那里的教皇制定了新的历法;但罗马既非世界中心也非世界尽头,隔着亚得里亚海,还有民族繁杂的巴尔干半岛;博斯普鲁斯海峡划分欧亚两地,连接黑海与白海;海峡西岸的山丘上,是现在已经落入异教徒手中的古老名城君士坦丁堡,而它也不过是欧亚漫长又模糊的分界线上渺小的一点。
“威尔说,他告诉我的这些,在最大的地球仪上也不过是一个巴掌大小而已。”艾莉在日记中笨拙地记录着自己感受到的震撼,“我从来没想过这世界有那么巨大,上帝真的能在七天时间里创造这么多东西吗?威尔究竟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的?他到底都读了什么书?”
在她脑中这张如油画布般展开的世界地图上,威尔描绘了她从来不曾想象过的景色:建造在山巅之上的城市,浮在湖中心的祭坛,荒原上白色线条的巨画,海岛上造型怪异的巨人雕像,由树木组成的大地,流淌着火焰的河流,纯白无瑕的悬崖,栖息着龙的海湾,藏有无数黄金的洞穴,以及海底深处沉睡着异教神祇的宫殿。
同一空间里仿佛有着两个圣帕特里克修道院:一个遵循着艾莉所熟悉的儒略历,坐落在荒芜的乡村中,被简陋的民居与贫瘠的田地所包围,视野尽头是一道看不见的墙壁,与世隔绝;另一个则存在于十一天之后,像一颗搏动着的心脏,存在于这个怪异又美丽的世界一隅。在修道院中度过的十年仿佛处在自相循环的时空,永无止境地重复着同一年、同一个月、同一个礼拜甚至同一天——无论春夏秋冬,无论耕作还是收获,无论出生还是死亡。
然而威尔让她的时间再次流动起来。这个八月,她每天都在期望着威尔的到来,每一次见到威尔她都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飞快。她渴望奔跑,渴望呐喊,渴望能挣脱时间的桎梏,追上活在十一天后的威尔。
8月2日,8月9日,8月16日,然后是8月23日。艾莉突然意识到,按照威尔的日历,他的时间已经到了9月。
——“威尔说他到了九月会变忙。他到底是做什么的?”艾莉在日记中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艾莉知道威尔有一枚徽章,下半是黑底百合花,左上角是蓝底鸢尾花,右上角是红底金狮子,大人们见到之后都对他很恭敬。她猜想那是某种身份象征,但是她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唯有关于威尔的私事,她未曾问过。
8月23日那天,威尔还是如期到来了,这次他提出了一个邀请:“你想去海边吗?”
——“我不能离开修道院,修道院里那些老太婆不会同意,而且传出去之后也会遭人非议。我本该就这样拒绝他的。”
但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就如同私奔的情侣,他们相约在深夜十二点碰头,驾驶不知哪里借来的驴车慢悠悠地前往阿尔马,在那里换乘马车,一路向北,路过内湖湖畔,途经邓甘嫩、库克斯敦、科尔雷恩,最终到达波特拉什港附近的海滩。艾莉在颠簸的车厢中小憩,在黑暗中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五个小时。下车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要小心脚下,这附近的路很难走,不要摔倒了。”
确实如他所言,这里的礁石路崎岖不平,艾莉的修女袍臃肿笨拙,她不得不低着头注视路面,小心翼翼地前进。威尔握住了她的手,在前方带路。
八月破晓前的夜晚静谧安详,仲夏的草丛中蟋蟀声此起彼伏。这样走下去真的就能去到海边吗?但很快,这样的疑惑就被打消了。空气变得潮湿,带有一股微咸的腥味,隐约听到的海浪声不知何时掩盖过夏虫的鸣叫。她觉得自己的指间和掌心都变得黏黏的,但与她手牵着手的威尔,似乎也是同样的状态。很快,海浪声越来越清晰,地面也从坚硬嶙峋的礁石,变成了细腻柔软的沙子。
“我们到了。”
她知道。她抬起了头。
与此同时,遥远的海平线上,太阳浮出,黎明到来。金色的晨曦照亮了靛蓝色的夜空与蓝黑色的海面,海天相接之处,天空被染成粉红色,而大海变成了葡萄色。
壮丽的景色让她忘记了呼吸。
——“世界是如此巨大。”
起初这只是脑海中的概念,因知识的累积逐渐成型,而此刻,这个概念以确凿无疑的景象真实地呈现在眼前。在过去十年里,她曾无数次在日出前就起床,去修道院的农田里耕作,去喂养棚屋里的鸡。她从未仔细看过日出,也从未觉得时间在前进,她只是日复一日地经历相似的时光。直至今天,此时此刻,她才终于真切地感受到,“全新一天”的到来。
一望无际的大海与天空都被黎明的曙光照亮,数英里长的银色海滩也在微红的阳光下闪闪发亮。长夜已被晨光彻底破除,只留下两人身后细长的影子。
她想不出任何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但她依旧渴望着表达,想让广阔无垠的天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握紧了威尔的手,他温暖潮湿的掌心给了她勇气,她深吸一口气,对着大海与天空发出了呐喊。她的呐喊激烈而持久,仿佛要把肺里的空气全部耗尽。当她停下时,她只觉得脑袋发白,意识恍惚,整个人晕晕沉沉,但她又觉得前所未有地清醒与畅快——她终于从那永无止境地循环着的十年里挣脱了出来。这不可理喻的举止连她自己都不自觉地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爽朗又天真,仿佛此时她才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十七岁少女。
“那个方向就是大西洋。”威尔指着与太阳相反的方向,望着遥不可及的彼岸说道,“在海上航行四千英里之后就是北美新大陆。英国在那里有着大片殖民地。南部的种植园出产棉花和烟草,加勒比群岛的甘蔗林可以制作蔗糖,中部富饶的平原可以生产出比不列颠三岛加起来还要多的小麦,而这些东西最后都会经过东海岸的港口销往全世界……英国正通过贸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与世界连成一个整体,所以历法很快就会改革。到那时,我准备离开爱尔兰前往新大陆。”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艾莉突然感到失落又害怕。艾莉不希望威尔离开,但是她没有正当的理由,她不是有权干涉威尔抉择的人。但是她用了一种取巧的方法。
“我们来打赌吧。”这绝非天主所乐见的言行,但是艾莉唯有这个办法,“如果今年之内历法没有改变,那你就留在阿尔马;如果历法修改了,我就离开修道院。”
主动离开教会无异于自取灭亡,尤其是对艾莉这种无依无靠的孤儿而言。但是在那个瞬间,她发自真心觉得无所畏惧。他们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健康,勤劳,勇敢而且坚忍,只要不向命运低头,未来理应如眼前的景色一样海阔天空。她那时确信,自己的未来绝不会是被困在封闭的修道院中终老。
突然,一阵强烈的海风吹来,吹落了艾莉的修女帽。她一直小心遮掩的金色卷发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晨曦之中,迎风飘扬,熠熠生辉。
“这也赌得太大了。”威尔苦笑着回过头,却诧异地看到了艾莉仿佛闪耀着光芒的金色长发,“我没想过,你是金发……”
“很奇怪吗?”
“不……我觉得很漂亮,就像太阳一样……你一定能做到的,你的未来无可畏惧——‘虽有千人仆倒在你左边,万人仆倒在你右边,这灾却不得临近你。‘”
艾莉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或许自己曾在圣经中看到过:“因为我是修女,所以你才对我讲这句话吗?”
“不是的。”威尔轻抚她金色的发丝。
“因为你的灵魂闪耀着光。”
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比一切唱诗班的合唱都要神圣,海鸥从天边掠过,发出比最空灵的凯尔特民谣还要动听的叫声。层层丝绸般的细浪带着细腻的白色浮沫被推上沙滩,没过他们的双脚,带走他们脚边的细沙,然后退去。如是往复,永无止境。
——“威尔告诉我,‘艾莉‘这个名字来自埃莉诺,意思是光(From Eleanor, meaning light)。”这就是艾莉得到的答案。
从这一天开始,艾莉全身心地期待着历法修订的那一天到来。虽然她与威尔之间没有任何承诺,所谓的赌约也止步于口头,但是艾莉没有一刻忘记过。每次听说有农民进城采购,她都会拜托他们打听关于历法的事情。就像她期待的那样,根据小道消息,历法修订的事情已经摆上了日程,议会准备在月底公布新法案,新历将在未来两个月内择期正式生效。
但在新历生效前,不幸却来得更快。
1752年8月31日,两个农民扛着一个受伤溺水的年轻人到修道院寻求帮助。伤者身上有多处被殴打的痕迹,额头上有一处被钝器击中的伤痕,他通体冰凉,可能已经在水中失去意识泡了一整天。当被送到圣帕特里克修道院的时候,他已经停止了心跳。
艾莉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威尔。那一瞬间,她觉得胸口像被开了一个无底洞,全身的血液都流入其中,连同一切可以描述的知觉都随之逐渐麻木。现实显得如此虚幻,眼前的景象有如隔着不知名的帷幕,耳边的声音遥远得仿佛来自数英里外的远方,指尖不知何时已经麻痹,好像冻僵了一样——她的灵魂在拒绝着接受现实。
如果说这个故事有任何误导性的地方,那么此刻也该揭晓了。
艾莉有着天赋异禀的识人之明,她对威尔的第一印象是正确的:威尔.布莱克是个骗子。他的确不是铁匠的儿子,但是他的谎言不止于此。他是阿尔马城中一个手工文具工匠的儿子,他的父亲为人制作台历、笔记本、信封及地图等文具,他因此得到了与上流人士接触的机会。但与艾莉相似的是,他们的人生都被战争搅乱。威尔的母亲在他出生不久后死于流行病,被葬在距离圣帕特里克修道院不远的一处公墓,战争爆发后,父亲的生意遭到严重打击,欧陆持续不断的动荡、战时物资的紧缺、劳动力被征调,全都让生存变得举步维艰。最终他在1748年死于肺结核。
威尔也没有上过学。但是在父亲的影响下,他掌握了最基本的读写,成为了一名抄写员,偶尔兼职邮差,往港口送信。在机缘巧合之下,他得到了一个伊顿公学学生遗失的校徽。他知道这东西的价值:在阿尔马这种城镇里,根本没有人能查证身份的真伪,他完全可以凭此招摇撞骗。
虽说如此,他并没有利用校徽欺骗过他人钱财,他用得最多的场合,是图书馆。那时图书馆尚不是平民能随意出入的公共场所,受教育的权利还未普及至所有人,但借用伊顿公学的名声,他得以自由阅览阿尔马的所有藏书。与此同时,他也在重拾父亲遗留的手艺,开始学习制作日历、笔记本与信封。1752年8月13日,他带着第一个自制的格力高历,去为母亲扫墓,当天他途经圣帕特里克修道院,那里正好在举行弥撒。就在那一天,他遇到了活在1752年8月2日的艾莉。
威尔欺骗了艾莉,他不是铁匠的儿子,他没有妹妹,也没有上过学,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只是在图书馆里看到的,而进出图书馆的资格,他也是通过欺骗得来的。他觉得自己是个骗子,负罪感与日俱增,但是他舍不得与艾莉相处的时光。从来没有人愿意这么耐心听他讲话——艾莉的好奇与执着让他不再孤独,为他带来了救赎,如太阳般温暖而明亮。
1752年9月10日,或者说1752年8月30日,事情终究败露了。一个伊顿公学的贵族子弟频繁地出现在偏僻的圣帕特里克修道院,这个消息逐渐在修女、农民和车夫之间流传开来,他们虽然浅薄,却并不愚蠢。消息继续扩散,直到校徽真正的主人也有所耳闻——他是一个驻爱尔兰海军上校的儿子,性格刚愎得近乎凶戾。就在威尔带着艾莉从海边归来的第二周,校徽的主人带着仆从抓到了依约来见艾莉的威尔。威尔试图辩解,请求原谅,但还是遭到了殴打,他的额头被手杖打中,失去意识后被丢入河中,直到第二天才被发现。
威尔的生命到此为止,但艾莉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1752年9月,英国议会宣布将官方历法转换为格力高历,将9月3日至9月13日这十一天删除。艾莉履行了承诺,同月,她主动申请离开修道院。主动脱离教会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恶劣的谣言很快传开。有人说她参与卖春,她的金发早已暴露了她放荡的本性,也有人说她涉嫌盗窃,据说她私藏贵族家的徽章。但无论哪个,都足以让她在家乡身败名裂。
遗憾的是,从1752年9月起,她的日记就没有保留下来了,她的行踪自此成谜。有关她的事迹只能从其他历史人物的文字记录中找寻线索。根据作家约翰.厄尔曼(John Ehrman)的手稿、阿瑟.韦尔斯利公爵(Arthur Wellesley)的书信集以及小威廉.皮特(William Pitt the younger)等人的日记中,一名偶尔被提到的埃莉诺(Eleanor)似乎与艾莉有着相似的身世:她出身于北爱尔兰,曾在修道院学习,离开教会后为北爱尔兰一名政府官员的女儿当家庭教师,后来辗转来到伦敦,被纽卡斯尔公爵夫人看中收为养女,最后嫁给了公爵夫人在奥地利担任外交官助理的外孙。据说她一直活到了拿破仑战争结束,一生中为地理学研究提供了大量赞助。
也有人认为这种结局太过顺遂了,现实应该更加残酷,为此他们找到了看似更为雄辩的证据。据北爱尔兰的卷宗记载,在1756年,伦敦德里(Londonderry)发生了一则骇人听闻的犯罪事件,一名身材高大的疯女人手持斧头闯入了当时英国驻爱尔兰海军上校罗伯特.沃克(Robert Walker)的府邸,砍伤了八个人。幸运的是,上校本人及其家人没有受伤。这个女人似乎已经丧失了理智,足足三个成年警卫才勉强控制住她。警卫们在她身上搜到了一本写着法语的格力高历。当年,英国联合普鲁士对法兰西、奥地利及俄罗斯宣战,这个女人因而被视为法国间谍,以叛国罪被判处绞刑。在她死后,一同被处理的私人物品中还有一本残旧的日记本,其中如印刷错误般诡异地复写着同一个日期——“1752年8月31日”。
或许这两个人都不是前文所提到的艾莉.希亚拉,因为两者的论据都很牵强;但又或许世上同时存在着两个艾莉.希亚拉,就像她认为世上存在着两个处在同一空间的圣帕特里克修道院一样——其中一个艾莉.希亚拉经历了发生在1752年9月的历法变更,顺利地成长,得到了提升阶层的机会,最终收获了幸福与名利;而另一个艾莉.希亚拉则因威尔.布莱克的死而被困在1752年8月,自以遗属的身份痛苦地活着,被悲伤与绝望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四年后为了复仇铤而走险,最终悲惨地死去。
但正如开头所言,动荡时代中个人的生死微不足道。无论哪个艾莉.希亚拉,都不是足以改变历史的重要人物,她们的生平同样不是什么亟待解决的历史学课题。每个人都是孤独、渺小地生存在这个“巨大的世界”中,但每个人所经历的时间都是独一无二的——与人为制定的历法、四时节气的变化、星球运行的轨迹都无关,每个人的时间取决于其记忆。流淌在每个人身边的,从来不是物理学或天文学概念的时间,而是各自的过去——是写着法语的日历,八月海边的日出,以及永远无法忘记的你。
馍评:开篇贫农子弟成为修女的设定让我愣了一下。因为就我的认知,神父与修女都是和财产挂钩的:他们需要像教会进行财产捐赠,以证明自己有资格去侍奉主。以致于我在知网上翻了几篇论文,但讲的都是些10-14世纪的事情,并没有18世纪时的资料可以充分证伪,所以也不好说作者这是杜撰,还是着实考据到了些资料。
不过姑且就抱着接受这一设定的想法看下去罢!这篇练笔让我想起侯宝林老师的《离婚前奏曲》中的台词:“我为了忠实自己的爱情,到必要时可以说点谎话嘛。”又想起罗翔老师某视频中举过的例子:“某女交往过多位男友,去见家长说自己是第一次谈恋爱……你说这算不算诈骗?”
这些都是不大好判断是与非。不过作为读者而言,我会更重视当前正在发生的“爱情”。
历法这个素材很有意思,印象中某天里群里有好哥哥讨论过。不过若要我来提些建议,只能说前文的节奏拖沓了些,若是让我来写,开篇第一句或许会是:“艾莉修女捡到了1本误差足有11天的日历,但意外的是,她并没有什么违和的感觉……”开篇先给读者种下疑惑,然后再采用倒序一类的手法补充背景设定。
或许这样来的话,就会少些我这种会纠结“18世纪当修女到底要不要缴费”的奇怪读者了吧(大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