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练笔之十六：死亡申请
草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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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位。”
布鲁斯埋头整理桌上堆得杂乱无章的文件，抽空伸手轻敲了一下桌面的指示键，外面大厅里响起了叫号的声音。
推门而入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嘴角挂着一抹冷硬的微笑。
“您好，1148号是吗？”
“是的。”女子轻声回答道。
布鲁斯像是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向桌子对面的申请人。
“您好，女士。我想您应该很清楚，身体年龄没有超过80周岁的公民是不能递交死亡申请的……”
“啊，那个，您可能搞错了什么，我其实……”
布鲁斯的眼神在年轻女子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同样，身体年龄超过80岁，但曾经过义体改造的特殊人群如果要递交死亡申请，需要获得其工作地出具的证明，以证明其对申请人申请死亡这一事实的了解与同意……”
“呃，”女子又轻咳了两声，“您听我说完，我是经受他人委托来递交申请的。”
说着她在随身的提包里翻找了一下，取出一个做工精致的信封，递了过去。
“是爵士要申请死亡。特里克拉弗爵士。”
布鲁斯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眉毛，从信封里取出样式精致的申请书和委托书，仔细审视着上面申请人的签名和具体日期。
“爵士的公民编号是？”
女子毫不犹豫地报出一串字母和数字交杂的代码。
“爵士的爵位无法世袭，对吧？”
女子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布鲁斯把手里的申请书和委托书放在一边，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申请通过可能会通过邮件方式送达通知。爵士应该会举办死亡典礼的对吧？希望你们不会介意到场的审核官员。”
“爵士府上非常欢迎他们的到来。”
布鲁斯在申请书上盖章，复印，打出回执交回女子手中：“申请通过，祝你生活愉快。”
女子双手接过回执，礼貌地鞠了一躬，退出了房间。
“下一位。”
布鲁斯在堆积成山的文件上又叠上这么薄薄的一层，轻轻敲下了指示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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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走进来的是一位佝偻的老人，穿着浆洗发白的灰扑扑色上衣，手里郑重地抱着一个公文包。
“您好，是1149号吗？”
老人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瞥视着办公室墙上贴着的标语，上面大幅书画着一些“体验美好人生”之类的标语。
“您好，是1149号吗？请坐。”
布鲁斯抬头，看到老人似乎还在迷茫，伸手示意了一下面前的椅子。
老人颤巍巍地坐下，把怀中的公文包小心地放在桌面上，开口对着自己，认真地打开，拿出厚厚的一叠文件来，放在膝盖上。
“请先出示您的身份证明文件。”布鲁斯用指关节轻叩了一下桌面。
老人把最上面的那份文件递了过去。
“您以往是否有从军或从政的经历？如果有，也请交付相关的证明文件。”
老人递给布鲁斯的依然是那一摞文件最顶上的那张。
“海军中士？”
老人有些麻木地点了点头。
“退役文件有吗？”
老人指了指布鲁斯的手里，示意已经一并交给他了。
然后办公室里是一阵些微的沉默。
“我查了一下记录，您今年似乎已经是第三次进行死亡申请了？”
老人的眼角扯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前两次未能通过审核的原因是……额，您有两个孩子？”
“是的，两个。”
“他们没有家室吗？我不知道之前的审核官员有没有跟您提到过，如果您的子女已经达到了适合生育的年龄但是仍没有后代甚至没有成立家室，对您本人的死亡申请也会造成很大的影响。”
老人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剩下的大堆文件：“他们已经在政府的帮助下成立的家室，在明年年初的时候应该能够完成生育。”
“这种情况，如果您能够提供预产证明，可能会对申请通过更加有帮助一些。”布鲁斯看向老人手里厚厚的一叠资料，“同样的，妊娠诊断书也具有同样的效力。”
老人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那我这里先帮您申报上去，之后您可以随时补充呈递相关的资料。”布鲁斯似乎见惯不怪了，继续核对之后的信息。
“您有及时完成今年政府发布的‘公民幸福指标调查’吗？我似乎没有在系统里查找到您的完成记录。”
老人又从手中递交了一份纸质文件：“这是书面完成调查的记录。”
“您为什么不直接在网络社区直接完成调查？那样的话记录会直接留存，非常方便。”布鲁斯这会儿的语气有些像是闲聊，虽然从他专注的眼神里完全看不出来。
“不喜欢。”
空调呼呼的声音盖过了屋内两人的呼吸声，把尴尬在屋子里均匀地铺开。
“您之前有两个年度的公民幸福度调查结果好像也都没有达标，之前的审核官有没有告诉你这可能也是您无法通过死亡申请的原因？”
老人的左手抖动了一下，虚握成拳：“我知道。”
“相关的问题，我个人建议可以寻求志愿者服务组织的帮助，他们有义务帮助高龄公民维持幸福与快乐的生活。”布鲁斯依旧没有去看老人，只是嘴上淡淡地飘出关心的话语。
“另外还有您退役后的缴税记录，您都有携带对吗？”
老人把手中剩余的文件都推了过去。
“审核官员可能会在一周内前往进行更加具体的资质审核，包括但不限于对您家人的问询，对您过往档案资料的细致查阅，如果必要可能会通过实境测试的方式对您进行审核，您对此情况是否知情且认同？”
老人的公文包此时已空空荡荡，干瘪着浮在桌上。他枯槁的双眼在上面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
布鲁斯熟练地盖章，复印，打出回执一并交给老人：“祝您生活愉快。”
老人愣了好一会，突然干笑了一声，接过了这些决定他生死的文件，草草塞进公文包，便又拖着略略蹒跚的步伐离开了这里。
“下一位。”
布鲁斯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文件，劈里啪啦地，纸张撒了一地。
“抱歉，稍等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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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斯把散乱的文件都收拾好，重新排放在桌上，猝不及防地迎上了一道年轻却充满希望的目光。
“抱歉，让您久等。”布鲁斯赶紧把目光移开，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想让年轻人发现自己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愕，“您是受人委托前来办理死亡申请的吗？”
“不是，我是为自己申请。”
布鲁斯顿了顿手里的动作：“你自己？抱歉，政策规定身体年龄未超过……”
“我属于特殊条例。”
年轻人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经医生诊断患有短期内无法攻克的重症、绝症的人，如果不愿意经由人体冷冻等待病症治愈的，也可以出具相关诊断证明与本人《自愿拒绝人体冷冻确认书》，直接进行死亡申请。”
他将手里的文件夹递过去，然后摊了摊手：“都在里面了。”
布鲁斯有些迟疑地接过文件夹。
他在这张办公桌前面对过各种各样的人，几乎无不例外的都是些暮气沉沉的求死之人。他习惯面对的是那种淡淡的迟暮的阴寒，而不是少年人这样耀眼而闪耀的活力。
布鲁斯迅速地在屏幕上搜索相关的条款，不再去想年轻人进来后咄咄逼人的各种表现。
“确实有相关的条款。”他语速飞快地做出回应，“不过上面对身体年龄低于30周岁的公民另有要求……您的资料显示您今年似乎只有24岁？”
年轻人耸了耸肩：“如果你指的是‘身体年龄低于30岁的公民，如果未能予社会以相应的贡献，则不得进行死亡申请’的话，那么我认为我还是符合条件的。”
他礼貌地露出了一个微笑，洁白的牙齿几乎要在布鲁斯脸上打出一道反光。
“我的文件里也包含我目前所获得的一些荣誉证书和证明，在学术研究的领域，我觉得这些应该属于我对社会做出足够贡献了吧。”
布鲁斯顺着年轻人的目光，在文件夹里翻出了几张荣誉证书。
“好的，我帮您进行申报……您要申请的死亡日期是？”
“下周。因为需要提前一周进行申请嘛，但对我来说，这件事越快越好。”
“唉，体验美好人生，共同建设……”
“共同建设进步社会——你就没有一点点觉得，墙上这些标语好像，缺乏这么些说服力？”
布鲁斯被打断了话头，有些尴尬地闭口不言。
“人生而为社会，人需要为社会做贡献，似乎做不到这一点，连死亡的资格都没有。”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身子，“赋予所有人生存权的同时，剥夺了人们自由死亡的权利。”
布鲁斯干脆不再出言。
一个普通的公职人员，哪说得过一个愤世嫉俗的青年才俊？
“人们要用自己对社会贡献的义务，才能换回自一个名义上合法的死亡——你不觉得自己很荒唐吗？”
“您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您可以指定审核官员对您审核的时间、地点，自申请之日起至您预定的死亡日期之间的日子都可以。”布鲁斯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应对年轻人的嘲弄，文不对题。
“医疗技术、人体冬眠技术的发展竟然都抵不过人口负增长的逆潮，竟然需要依靠国家政策来调控制约公民的生育和死亡？”
“审核官员可能会在一周内前往进行更加具体的资质审核，包括但不限于对您家人的问询，对您过往档案资料的细致查阅，如果必要可能会通过实境测试的方式对您进行审核，您对此情况是否知情且认同？”
“难道没有人想过，人口负增长的压力和技术完全无关吗？还是说他们根本不愿意这样去思考？”年轻人歪着脑袋，斜睨着天花板上一块即将脱落的墙皮，“以前的人想着永生，现在的人以死亡为自己毕生的终点。时代的变化，真是令人唏嘘啊。”
“先生，我需要获得您对审核方式的知情确认。如果您无法对此进行确认知情与同意，您的本次死亡申请将会被驳回。”
年轻人一挥手。
“你说我如果现在在这里自杀，触犯了《死亡法》的条款，他们会怎么审判我这样一个绝症患者呢？把我救活以后，是剥夺我的公民身份，进行义体改造？还是将我强制冬眠送往不知多么久远的未来？”
“先生，您可以将您对各种政策的认识或者有益见解通过邮件形式直接提交公民意见信箱，或是通过公民大会的公众发言通道和更多人进行讨论。但是您对我说，实在是没有什么用……”
布鲁斯发现自己额角的汗滴已经顺着脸颊淌下来，滴到了手中的文件上，赶忙用袖口轻轻拭去，但是依然在白纸上留下了一点潮湿的痕迹。
“哦，也对。抱歉，似乎打扰你工作了。我对审核方式知情，且完全同意。”
年轻人又笑了笑：“希望他们不要在这一点上难为我这个绝症病人，让我痛快一点死去吧。我可不想被强制执行人体冬眠，送到未来去接受治疗，再去面对一个我不熟悉但一定糟糕透顶的社会。”
布鲁斯飞快地在年轻人的申请书上盖章，复印，打出回执塞回年轻人的文件夹里，推了回去：“申请已经完成了，祝您生活愉快。”
“别，别祝我生活愉快。我只想死的痛快。”
年轻人伸手捞走文件夹，潇洒地转身，离开。
布鲁斯摸了一把额上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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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位。”
布鲁斯的手正准备去按桌面上的指示键，放在一边的手机上弹出一条消息。
他皱眉去看。
是他的妻子发消息来，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要一个孩子，她的祖父似乎也打算在近期进行死亡申请。
“老人家想办个体面些的死亡典礼。”
短信的最后这么写道。
全文完
作者语：
是关于“求死不得”这一灵感的衍生。
四月练笔大家集体迫害花刀熊，最后笔者化名“草剑能”创作了练笔《庆生莫如庆死》（详情可参见2021年5月1日的公众号推送）。本文沿用了《庆生莫如庆死》一文的基本设定，并且在这次练笔中补充了部分相关设计，可以切合本月的主题“死期将至”。
没啥特别的原因，就是想到了人口负增长的社会现象、解决办法和一个奇奇怪怪的关于死亡权利的思考的结合，感觉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馍评：因为没有联动对象，波波老师选择自己联动了自己！
我看到来稿时还在寻思怎么对《庆生莫如庆死》(点击跳转至原文)这篇没有印象，原来发于5月1日（四月练笔会堆到五月发是一件自然且有正常的事），那时候我正在奔丧路上，是阿章代发的。
“反乌托邦”的东西很容易受欢迎，毕竟网上冲浪无非就是“键政”还有“色色”两个主题，把一些现实问题扭曲重构一下，就能让人看得过瘾且拳头梆硬。
不知道有无正面讲“乌托邦”的文学作品，个人很是好奇这种东西该怎么下笔去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