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练笔之九：夜明珠
夏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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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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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步明是钱家的大少爷，也是钱家的独男，说起这钱家啊，可就说来长了。
打从我记事起，钱家便是我们这片地方一等一的豪族大家。
我们这镇城靠海，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有了海，就有了出海的人，据说钱家便是这由此发家的——当年钱家先祖只是个打渔的，有次出海遇了大风，舢板被风刮浪推不知漂到了什么地方，那钱家先祖也是心大，眼瞅着一时返航无望，索性就地继续捕起渔来，还别说，这么一捕，真叫他捕上来一只大蚌。说来也巧，那蚌刚被捕上，海上的风浪便息了下去，钱家先祖还来不及奇怪，便见从那蚌口中吐出七颗龙眼大小的漂亮珠子来，咚咚咚地落在船板上，钱家先祖见状连忙低头去捡，待到捡完抬起头时，又只听得扑通一声，船身一阵震动，原本还在船上的大蚌已不见踪影，怕是又掉回了海里。钱家先祖遇上了这等怪事，自然是无心接着打渔，正好趁着风平浪静，他便带着这七颗珠子摸索海路着回了港。待到上岸一问，他竟已消失了七天，岸上的人都以为他遭了什么不测，之后钱家老祖又特地找了几个懂行的人来鉴定他带回来的珠子，鉴定的人看到这些珠子时都瞪大了眼睛，不约而同地说这是成色上好的夜明珠，单颗就价值连城，更别提还是七颗了。那钱家老祖听了欣喜若狂，便留下了一颗最漂亮的珠子作传家宝，其余的则高价卖了出去。这钱家就这么发了迹。
不管这故事是真是假，至少镇上的人一直都是这么传说的。
到了我这辈，钱家仍旧主营着水产生意，但早已不再亲自出海打渔——毕竟有手底下的十几条船队天天把数不清的海货运到自家名目下当地与外地的码头和市场上，哪用得着他们亲自去费那番辛苦。
这时钱家的当家少爷便是钱步明。
我家里是经商的，常常与钱家有所往来，加上我与钱步明年龄相近又曾在同一家私塾里习书，一来二去，便熟络了起来，我在家中排行老四，钱步明又比我大上几月，平日里他便唤我作陆小四。
我们这类子弟——钱家自不必多谈，我家里虽比不上钱家的大富大贵，却也算是有几分产业——自然是不差销钱。这之中又以钱步明家的家业最大，于是我们这些塾里的富家子大多便奉他为首，平日里跟着他行事，偏巧当时这钱家少爷正值顽劣的年纪，我们这些人也自然是不会整日静思念书，一有机会便随他出去一同玩乐。
相传钱步明的父亲，钱家的老爷子以前年轻时也是这般，想来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纨绔子弟出入的场所是无需多言的，无非是酒肆红楼赌钱庄，其中钱步明最喜欢去的地方便是赌钱庄，城里大大小小的赌钱庄我们都去过，但钱步明尤其喜欢去一家叫做青龙居的赌庄，那些年来我们到过那里的次数加起来怕不是足以踏裂这家赌庄的门槛。到后来每到一次青龙居，管事的郝先生都笑着个脸来迎我们：“钱少爷，陆四爷，又来了啊。”然后又习惯性地问我们：“钱少爷还是去龙首间，陆四爷还是头上那一桌是吧？”青龙居的赌局是按赌额分场间的，钱步明喜欢去的是最顶级的楼上的龙首间，那龙首间我也去过几次，但输过几次钱后我自知比不上钱步明有那么些钱资可供消遣，便还是坐回楼下的桌畔，有时钱步明会特意从楼上下来跟我在同一桌打上几轮，但多数时候还是在那龙首间里一掷千金。
后来我父亲患了病疾，家里的行当落到了我身上，去青龙居的次数便少了，但偶尔闲时，钱步明会过来找我说：“走，小四，咱俩去青龙居耍几把赌赛。”我便只好随他去青龙居了，赌局结束之后，还免不了找家酒肆谈饮一番，只是后来我成了家，他也不再拉我去那红楼柳巷消遣过夜。
“知义啊，你现在成了家，我也就不再拉你去烟花柳巷了，不然怕是弟妹会怪罪于我，而且我也怕影响了你俩的关系。”我成婚那天晚宴时他特地把我拉到一旁醉醺醺地这么说。
他一直遵守着他的话言。
再后来，我父亲彻底从当家的位置上退下，家业全权交由我负责，其他塾里的伙伴也相继成了家立了业，日子忙了起来，大家都被各种事务纠绕着，有空聚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又少。
只有钱步明还是当初那个钱步明，酒肆红楼赌钱庄，哪都少不了他的身影，不过陪在他身边的影子却越来越少了，扶他深夜回家的人多数时候也换做了钱家手底下的船老大周八。
我曾问起钱步明他这个年纪为什么还未成家，他却不作什么解释又给我续了一坛从苏浙运来的老花雕，末了撂了一句话：“小爷我还年轻，想这些作甚么，到时候再说。来来来，小四，继续喝。”
日子就这么过去，酒肆挪了地，伶女失了华，只有那青龙居的盈钱只增不减。
我曾以为钱步明会这么一直下去，直到有一天城里起了流言，说钱步明在青龙居输钱输得赔了家业，家当输给了从北平城里来的范太爷。恰好钱家的老爷子那阵子染疾过世了，钱步明一直想逃避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钱家的重任终于还是落在了他身上。这时传说又兴起来了，说是当初钱家先祖得了七颗夜明珠，意思是他们钱家可以富贵七代，而钱步明正好是第七代，钱家的家业可能就要就此散无了。也就是在那时候，钱步明像变了一个人，以往他来找我都是为了玩乐，那次他来竟是谈起了生意，想要我帮他销一批货。我当时虽满心诧异，但却不便直说，加上我之前也与钱家做过生意，就答应下来，心中却不免嘀咕钱步明看来确实是遇上了什么事。
后来我有好一阵没有再见到他，与钱家生意往来时见到的也总是钱家的管家或者仆从，向对方问起来回答也总是钱步明正忙着无法抽身，难以亲自前来，但光从生意的谈量上我也能察觉出钱家的业额越来越少了。
我下一次见到钱步明是在一个清晨，天刚亮一大早我家的大门便传来敲门声，仆从叫我过去时我才发现原来敲门的是他。许久未见，这个还不及而立之年的钱家当家两鬓竟已显出白发，身上所着的衣袍看上去也是许久未被换洗，他用看上去十分疲倦的双眼盯着我，似乎是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见到他这副样子我便立刻打发走仆从好容他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一夜未眠。
“知义，陪我走一趟好不好？”他这么说着，声音疲倦而近乎乞求。
平日里钱步明都叫我陆小四，只有碰上什么重大的事时他才会叫我的本名知义。
路上我才知道了他来找我的缘由。
钱步明起初在青龙居输了一大笔钱给范太爷，他当时怄气不过上了头，便押出了一些家业，后来虽然赢回了点，但他却没有收手，打算找机会把输掉的全赢回来。于是就这么一来二往，和范太爷还有其他人的赌局越来越大，赢回的钱赶不上输出去的多，最后竟输走了八成的家业，其中输给范太爷的占大头。范太爷之后特意去钱家告知了钱老爷子这事，待范太爷走后钱老爷子找来钱步明问话，得知经过后恼气不过怒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钱家请郎中来医治了大半个月，可非但没能把人留住，这治病钱与发丧钱还又挖去了钱家一大笔存余。钱步明当家后立马想办法经营家业，想要挽救，可正好赶上内忧外患兵荒马乱，生意难做，他忙里忙完四处救火，到头来却还是亏多赚少，手底下就剩了一条船队，后来他索性不再管水产生意，把重心放在远洋输运上，世道正乱，正经的不正经的货运需求也多，这一搞，还真有了些许起色。
本以为事情就此有了好转，哪知前些天消息传来，他手里仅剩的那支船队在运货时遇上风暴，沉在了南海里，赔得血本无归。昨天他得知这噩耗后一宿没睡，思想着办法。
“我打算把这颗夜明珠卖出去。”他这么对我说，手心托着一个绸子包起的物件给我看。那颗夜明珠我自然是知道的，那是他们钱家的传家宝，当年那颗夜明珠被钱家老祖制成了腰间的配饰，交由钱家每代家主佩戴，钱步明当家后自然也一直佩在身上，只是那夜明珠平日里一直用绸子缠着，不让外人看。
现在他打算卖了这夜明珠以解燃眉之急，但他自己一个人去既有些犹豫，也担心被骗卖了低价，便叫上我同去。
于是我陪同他进了城西的一家古玩店。
“嗯……钱老爷，您这金饰玉雕确实是上等做工，也确实有年头了，”古玩店的老板托转着绸布一边低头紧盯着钱步明的传家宝一边念叨着，“但是……”
“但是怎么了？”我替钱步明问了出来。
“但是……您这珠子，这珠子，它是假的啊。”
“假的？不可能！”钱步明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好似没有听明白，然后，反应过来后脱口而出激动地对老板喊着，“这可是我家的传家宝！传了七代的！”
“可它，它，真是假的啊。”老板的语气听起来很无辜。
“走！知义！我们去下一家，这家的老板瞎了眼，识不得这宝物！”不由分说，钱步明便把我拽出了古玩店，向下一家走去。
那天我们去遍了全城的古玩店与珠宝店，得到的回复都是一样的：那珠子是假的。
太阳下了山，我和钱步明也跑遍了所有的店家。
“没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我这么问他，怕他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我没事，”钱步明缓缓摇了摇头，“知义，你先回去吧。”
我想要再安慰他，钱步明却冲我摆了摆手，然后独自一个人缓缓向钱家的方向走去。
过了几日，城里又起了传言，钱步明把钱家传了七代的老宅子连带着其他还能剩下的产业抵给了范太爷连本带利还了债。
钱步明失去了曾经的一切，昔日钱家所留给他的，只有他自己这个钱步明的名字。
听闻搬离宅子那天，范太爷天还没亮就带人到了钱府门前，摆开桌椅坐等着，等到破晓一声鸡鸣传来，便命令曾经是钱家船老大之一的周八卸了一担石灰倒在钱府门前，包括钱步明在内的钱家还剩下的男女老少一下子会了意，便默默地带着收拾好的行李搬出了钱府。
我没有再见到钱步明，城里的人说钱家出了城移去了新地方。
再后来，钱家的事不再有人谈论了，钱家的传说、钱家的业迹、钱步明的故事，都这般被风吹散。
不再有人去谈论他们，这座城市将他们彻底遗忘了。
曾经属于钱家的码头依旧每天忙碌着，熙熙攘攘，只不过现在已换了名字，除了名字，钱家什么都没有剩下，而现在，连那名字也被抹去了，钱家所有的一切都在沉默之中被改变着、被遗忘着，直到最后不再有人记得。
就像钱步明不知何时的离去一般。
钱府的匾额被拆了下来，范府的匾额被换了上去。
自此，再也没有人看到过钱步明。有人说他去了遥远的海边做海产生意，有人说他犯了事儿被抓了进去，也有人说他早就死了。至于真相，又有谁去在乎呢？对于现在这座城市，对于这座城市里的人来说，曾经钱步明现今只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而已。
Ps：为了迫害群友韭菜的加更，稍微改了改题目结尾，应该问题不大吧。
馍评：问题不大，题目中说了允许修改，只要不破坏语意和框架就行。个人就夜明珠什么时候变成了假的一事和夏虫老师讨论了一番，然后我们一致认为：如果写一个京城范太爷设计把钱步明裤衩都骗光，最后还调包走夜明珠的“防诈骗指南”，也挺有意思（）